餞行宴結束了,來送韓岡出發的人們依照親疏,在離著東京城不同遠近的地方一個個的告辭返回,到最後,離城快有二十里,王旁才最後一個與韓岡辭別。
上午別過含淚的父母和妻兒,韓岡出門時王旁就趕過來相送,等他走到城門口的時候,身邊已經有了幾十人來相送。相熟的不相熟的都來送他離京,這不外乎是留給未來的人情。在韓岡看來,還不如幾個同門師兄弟加上親戚的送行。
與王旁拱手致禮,韓岡翻身上馬,跟隨他南下的四名幕僚和一隊親隨也全都上了馬。
李復、馬竺、陳震、周毖,此四人今天早上得到韓岡的通報,明白了他們即將面對的問題,現在正傷著腦筋。而韓岡交給他們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想一想下一步該怎麼做。
是要只憑眼下的人手堅持進攻?還是等到大軍到齊之後再行動?
幾名幕僚很意外韓岡會問出這個問題,因為此前韓岡的提醒和教導,都是不斷在告訴李復四人,他們的任務是輔佐韓岡處理軍中一切瑣碎的事務,並不是獻計獻策。
只是眼下既然被韓岡考校到了,他們當然也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一個個都想著要在韓岡好好表現一番,如果出色的話,那就能成為韓玉昆倚之為臂助的謀主、策士,而不是他之前提點過的安排軍中瑣碎事務的屬吏。
「履中,你怎麼看?」陳震低聲的問著李復。
李復想了一想,道:「小弟覺得以龍學的心意,多半還是要打上一場再說。」
「不僅僅是打上一場,」周毖在旁插話,「說不定龍學還存了直搗升龍府的想法。」
李復肅然道:「若是如此,我等身為龍學幕賓必得加以勸諫,用兵當以正奇相合,不可只用奇兵。」
周毖立時反駁:「有三十六峒和廣源蠻部相助,打到升龍府下也並不算難事。」
「前一次任用黃金滿的廣源蠻軍是迫不得已的行險,此前龍學也是這麼說的。」李復道:「現如今不等大軍齊至便貿然深入敵國之中,這個風險有必要冒?」
陳震輕笑道:「以交趾的軍勢,憑藉五千西軍精銳加上千五荊南精兵,將正正之旗,臨堂堂之陣,也未必不能擊破之。」
「用兵豈能靠著『未必』?」李復厲聲質問。
陳震臉色一下漲紅,辨道:「龍學若是未戰即怯之輩,如何能做到今日的位子上?」
「陷主于危,豈是幕佐當為?!」
「都少說兩句。」一直沒開口的馬竺攔過來,在四人中他的年紀最長,「你們想想,龍學究竟是為何要用我等?出謀劃策是一樁,佐理庶務也是一樁,拾遺補缺、勸諫危行還是一樁。各有各的道理,沒有對錯可爭的。與其在這邊猜測,還不如先問明白龍學心中的想法再說。龍學要打,我們就做好大軍行軍出陣的準備。龍學說不打,我們就下去查看軍中士氣。此事還是龍學與章子厚做主。」
馬竺的話是顛撲不破的老成之言,李復、周毖各自收了聲,只是互相之間都不搭理。
韓岡不去在意身後幕僚們的爭論,他就在馬上拱手,向著王旁:「仲元,小弟就此告辭了。不能面辭岳父岳母,也請仲元代為致意。還有小弟家中,也望仲元閒暇時能多看顧一二。」
「玉昆即使不說,愚兄豈能忘記,還請一切放心。」王旁頓了一下,著重強調一般的說著,「有愚兄,更有父親在,玉昆你一切都可以放心。」
『若能如此,那就太好了。』韓岡想著。
王安石還在宮中,今天要討論的議題關係到國家安危,不得不慎重。只是結果可能不會變,都是河北軍留于原地,嚴防契丹南侵。
安南招討司面臨的問題很嚴重,雖然王旁還受王安石所托,來轉告韓岡,說他會盡快將河北、河東的事情給釐清,儘可能快的將剩下的一萬多兵馬派遣去廣西。
但韓岡很清楚,王安石的儘可能,基本上就代表著第二、第三批南下的西軍,趕不上這個冬天出戰的腳步。
只是心裡話不能說,韓岡抬眼道:「這就要多勞岳父和仲元你費心了。」再一拱手,「小弟就此告辭。」
一夾馬腹,驅動胯下的坐騎,韓岡不再回頭。幕僚也一時收起爭議,和隨從們緊隨在後,緊緊地跟上韓岡的速度。
韓岡望著眼前通往南方的官道,想著的卻是身後,『不知道豐州之戰的結果如何?』
……………………
「豐州應該已經打起來了吧……」王舜臣眼望著東北方蒼翠的群山。
雖然就在橫山北麓,出現了為數數萬的党項兵,他們的斥候甚至越過了橫山,昨天還與出城巡視的騎兵小隊廝殺了一場,不過王舜臣的注意力還是放在了幾百里外的河東路上。
「肯定打起來了。」
聽到背後傳來童貫的聲音,王舜臣呆了一呆,才發現自己心中思考的問題,已經不知不覺的說出了口。
回過頭,王舜臣看著身量遠比自己要高,而有同樣壯碩的宦官,「走馬探視過療養院了?」
「去看過了。」童貫不介意去做這樣收買人心的舉動,應該說是很樂意,「十幾個傷病都還精神。病也好、傷也好,想必很快就能療養康復了。」
「那就好。」王舜臣點頭重複著,「那就好。」
童貫見王舜臣關心此事,心中不免疑惑起來:「為何都巡不去探視?」
「拿什麼去探視?金銀財帛,還是雞鴨魚肉?」王舜臣狠狠的說著,「等拿到了足夠多的西賊的心肝去探病,那病才容易治得好。」
童貫臉上的表情先是一滯,隨即就哈哈大笑起來,「都巡說的是,都巡說得極是!」
王舜臣回頭又望著城外,要是沒有那些時常來騷擾的党項騎兵,他就能直接加派一隊人馬,去麟府那邊聯絡,如果能得到兩邊的通力配合,左軍神勇軍司這根在大宋立國後不久就一直堵在喉嚨裡面的毒刺,就可以順利的給拔出了。
從鄜延路這裡進兵,可以直接支援河東路。當年第一次攻打橫山,一開始的計劃就是以河東路配合鄜延路,在羅兀城東修築葭蘆川等一系列寨堡,將羅兀城這一突出部拉平在新的防線中,只是最後河東軍中伏崩潰,不但讓防線上出現了一個致命的缺口,也使這一戰略安排不了了之。
不過這一戰略並沒有錯,現在換作是王舜臣鎮守羅兀,也有著與當時的韓絳、種諤同樣的想法,『太尉那裡應該有動靜了,總不能一直是靜觀其變。』
說道曹操曹操就到,王舜臣正這麼想著,守著南門的士兵就匆匆來報,說是有貴客臨門。羅兀城這邊一直以來都是惡客來的居多,所謂的貴客則是更讓人更心癢難忍的惡客,都是要拿起弓刀來迎接。
只是看到來人,王舜臣就下了一跳,「十七哥?你怎麼來了?」他再望望種朴身後,就只發現了五六個隨從,「怎麼就帶了這點人?」
「嫌少?」種朴瞥著眼笑道,「大隊的援兵都在後面。」
「俺哪裡是說這事!」王舜臣聲音有些急了,「西賊的哨探都跑到羅兀城的南面去了,十七哥好歹也帶個百八十騎兵再出來。十七哥你自己看看你身後,才幾個人?」
「西賊現在自顧不暇,還不至于兩面開戰。聰明點的就該去守緣邊寨堡,這樣即使是再貼近前線,也照樣能平安無事。」
鄜延路與麟府二州雖然都在黃河西岸,但兩地遠隔重山,還有西夏駐紮在彌陀洞的左廂神勇軍司兩萬來人擋在中間,鄜延路這邊並不清楚豐州的情況。但只要知道河東開始進攻豐州,就足夠讓種諤做出決斷。
「敢問十七哥,太尉究竟是打算如何行事?」王舜臣問道。
「很簡單,就是進兵葭蘆川,」種朴立刻說道。
「只是進兵葭蘆川?」王舜臣意味深長的笑問道。一家侍候種家多少年了,王舜臣當然知道種諤的想法絕不會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麼簡單。
「當然不是!」種朴不意外韓岡教出來的王舜臣能看破他們所謀劃的這一切。「要儘可能的做好偽裝。這一戰不再奪地,而在奪人。西賊的人財物都已經快見底了,我們要做到就是儘量幫著弄得更嚴重一點。」
「如此方好。」王舜臣釋然點頭,「伏擊當是能做得。」
做出出兵援助麟府的姿態,于險要之地設下埋伏,到時候就可以等著西賊自動上鉤。看種諤的想法,是打算將西夏的左廂神勇軍司上下徹底的深埋進地底。
如果能將左廂神勇軍司一舉掃平,至此之後鄜延和河東便能輕輕鬆鬆的聯絡起來,不再需要向南繞道。不僅如此,得到了左廂神勇軍司的地盤,羅兀城孤懸在外的情形就能得到化解,與此同時,麟府軍上下也都能得到更好的支援。
這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時機……只不過還要看一看豐州的情況,才能下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