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奉召來到崇政殿的時候,正看見魏國公趙宗諤從殿中出來。
宰相位份最尊,而王安石更是連太皇太后和太后都要給他幾分面子的名相。領頭的趙宗諤雖然是天子的堂叔,也得避讓到一旁,不敢擋著著王安石的路,還得先行拱手致禮:「宗諤見過相公。」
王安石拱手還了一禮,「安石見過魏國公。」
趙宗諤是英宗皇帝的叔伯兄弟,但他的名聲不算很好,朝臣們沒少找過他的錯處,也不敢在崇政殿前跟宰相套近乎,「因皇六子誕,奉官家旨意去祭告太廟。皇命在身,不能延誤,宗諤先行告辭,還望相公恕罪。」
「不敢,魏國公請便。」王安石疏遠但有禮的回覆。
但凡國事,事無鉅細宰相都有權過問,天子的家事也是一般。天子吩咐了趙宗諤什麼事,趙宗諤在王安石面前都不敢隱瞞。不過王安石不需要趙宗諤多話,作為宰相,有關祭祀的典禮都是要他點頭才能通過。
皇六子的誕生,不僅僅是趙宗諤要去祭告太廟,太常禮院的官員,也要去祭告天地、社稷和幾代先皇的陵寢。同時主管婚姻和生育的神靈高禖,也得到了一頭牛——也即是太牢——作為祭品。
這一切,都是普通的皇六子不應該享受到的禮儀——如果如今皇宮中不是只有他一位皇子的話。
就在一個多月前,當時天子趙頊唯一的兒子、被封為永國公的皇三子趙俊夭折了。宮中一時間愁雲慘霧,天子更是悲不自勝,先是輟朝五日,又連著三天失魂落魄的不去政事堂處理政務。還以用藥謬誤的罪名,將兩名翰林醫官副使李永昌、張昭文除名編管,一個去了隨州,一個去了唐州,以發洩心頭怒火。
那幾日,朝堂上都有些亂,陝西、河東的局勢雖然初定,但河北對面的契丹人多了許多小動作,一時急報頻傳。加上南方還有對付交趾的戰爭,這些事少不了天子來過目。
但朝堂上的隱隱亂流不僅僅是因為國事之故畢竟仁宗立嗣時的亂局,當朝的重臣們基本上都是見證人;而英宗鬧出的濮議之爭,主要當事人的太皇太后曹氏也還在宮裡。
也就在那幾天,京城裡面到處都是謠言,說宮裡面不乾淨,只要是在宮中生出來的皇子都養不大——仁宗算是最後一個。從仁宗皇帝出生後的那一天開始,已經六十多年過去了,就再沒有一個在皇城中出生的男丁能養活成人。雖然謠言荒誕不經,但根本就沒法闢謠,事實如此。
幸好沒隔多久,也就在一個月前,宮裡面的朱才人又給天子添了一個兒子,讓皇帝不至于後繼無人。
今天是皇第六子的滿月,天子遣魏國公趙宗諤祭告太廟、又遣太常禮院的官員祭告于天地、社稷、以及先皇諸陵,這些都是給元子,也就是嫡長子的禮節,但剛剛被賜名為『傭』的幼兒,已經是天子的第六個兒子了,甚至不是嫡子。而且到底日後能不能保住,不至于夭折,也還是兩說。
王安石長嘆一口氣,要是上下都有個萬一,日後會變成什麼樣的局面可就不知道。
仁宗會選上英宗,是因為他本身就是真宗皇帝的獨生子,沒有親兄弟可以接位。但當今天子,可是有兩個兄弟,且年長的一個,與他的女婿結怨極深,一個不好,肯定是會拖累到了女兒。要是皇帝有他二女婿的一半能耐就好了,也就在韓岡南下後不久,女兒王旖又給自己添了一個外孫,二十五六的韓岡,已經是有五個兒子一個女兒,一個個健康得很,說起來,天子都是要羨慕的。
聽著殿侍們的通傳聲,王安石跨步進殿。
「王卿。」前些天的滿面悲慼已經消失不見,趙頊現在的臉上終于有了笑容,「方才朕命趙宗諤祭告太廟,忘了跟相公先說上一聲了。」
「太常禮院即以奉旨祭告天地、社稷和諸陵,也自當祭告太廟。」雖然是應有之理,但其實是侵害了宰相的知情權,不過王安石倒也沒有在這等小事上做文章的意思。
王安石沒有提出異議,趙頊心情又好了幾分:「二十天前,門州大捷,官軍輕取交趾邊塞。想必此事已經到了富良江邊了。」
王安石也聽說了門州的捷報,但他覺得還是要小心一點:「也要提防著交趾是在堅壁清野。眼下官軍深入交趾數百里,但除了門州,都沒有經過一次大戰,可見交趾人必有謀算。」
「相公大可放心,章惇為人精細,令婿更是行事縝密。而且還有燕達、李信,都是能征慣戰的將領,不至于犯下大錯。」趙頊輕笑起來,「想必當能在明年三月之前,將攻進升龍府的捷報給朕送來!」
王安石微不可察的皺了一下眉,這戰陣之事,哪有這般容易!
…………………………
李常傑都沒想到宋軍動作這麼快,直接就在富良江邊設立了船場,都已經看得見新船了。
他本以為宋人會設法利用海船,欽州的合浦港雖然毀了,但廣州番禺港還在。有船在手,運糧、運人,甚至開進富良江來做渡船,都很容易,尤其是前些天永安州失陷之後,李常傑更是如此猜想著。
就在富良江口,他已經給宋人準備好了一個驚喜。即便他們用的是廣州走外洋的水手,能與海盜廝殺的亡命之徒。,只要不熟悉富良江口的水道,在江口的伏兵照樣能打得他們全軍覆沒。
可對岸的宋軍竟然放棄了簡單的手段,反而花費時間打造船隻。以章惇、韓岡兩人的才智,如果不能在雨季來臨之前將船隻打造好,他們決不會多費手腳。
「此事到底查實了沒有?」李常傑親自詢問著從北岸回來報信的哨探。
哨探磕了一個頭,道:「回太尉的話。已經查清楚了。宋軍怕被我們發現,將船場藏在的漯河入富良江的河口上面一點的蘆蕩之後,那裡本來就有幾個深水塘,是北岸的漁家置船避風的地方。」
「這怎麼可能!?」統管水師的主帥阮陶立刻在邊上大叫起來,「鐵釘、桐油、麻絮、繩索在,這些造船的資材從哪裡來的?!船匠又從哪裡來?」
「宋人缺這些東西嗎?都不佔多少地方,從北面運來都方便。更不會缺船工,永安州的船匠有一多半是漢人。」李常傑搖了搖頭,這時候對于水師,也不便多加斥責,又問道:「船場中的船隻形制如何?」
哨探猛的磕了一下頭:「小人無能,宋人的船場守衛森嚴,都潛不進去。但船場中有不少人,夜裡更有不少木排從漯河上游放下來。」
「新砍下的木頭能造船?就是房梁、棺材,都應是將木料放個三五年,晾乾後才能用吧?」李常傑的幕僚皺著眉頭問道。這也算是常識了,漢人也好、交趾人也好,許多人在上了年紀後就開始為棺材尋找上好木料,往往一放就是十幾年幾十年,沒說用新鮮木料。
這次是阮陶幫著解釋:「就是用新木頭造船,如果只準備用一兩個月,就沒有什麼關係。不過這樣的船造不大,造得大了,一下水,船板就會給擠歪掉。」
「也就是說,宋人只能造小船?」李常傑眼睛亮了。
「若是打造五丈以上的大船,等他們將船造好都不知是什麼時候了!」阮陶說道。
「宋人不會與我們在江面上硬拚,若是幾百艘船連夜渡江,到時候憑著水師的船隻恐怕難以抵擋得住。」李常傑的幕僚提醒著,「宋人的能工巧匠手腳可不會慢。看宋人將船隻深藏的樣子,就知道他們是想將我們打個措手不及,不會與水師在江上決戰,」
李常傑的另一位親信提議道:「不是說宋人的船場藏在蘆蕩後嗎?遣人去那裡點個火,將船場一把火都燒掉如何?」
「現在刮的都是北風!」
李常傑幾人一起議論著,越發的感覺宋人實在是狡詐。阮陶在嘆著氣:「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想不到之前的事,竟是一個騙局。」
就在兩天前,當交趾的朝臣們聽說對岸的宋軍怎麼從漁民手中截獲幾艘不堪用的漁船,他們可是大笑過一陣。只能用坑蒙拐騙的手段來搶劫漁船,宋人的確是技窮了。可現在再一看,竟然完全是偽裝,是徹頭徹尾的騙局。要不是李常傑多留了一個心眼,遣人仔細去查探,說不定當真給宋人瞞了過去。
「這虛實之道,誰也不能與漢人相提並論。章惇、韓岡都是宋國有數的帥臣,他們的才智都是千萬人裡才能出一個,」李常傑在章惇、韓岡兩人的手裡都吃過大虧,遂有空盡力吹捧兩人,也顯得自己不是因為愚蠢才落敗,「他們不可能做蠢事,劫船是假,造船才是真。」
李常傑深吸了一口氣,眼神登時銳利起來:「船場決不能留。守衛船場的兵力究竟有多少?」
「回太尉,有四五百人,當是一個指揮。」
阮陶疑惑道:「這守衛不算多啊!」
「一個船場有四五百來守著,已經能完全封住消息了,人再多可就藏不住身。」李常傑雙手緊緊握著拳頭,狠狠的又重複了一句,「這船場決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