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諤、李憲剛剛打下了宥州,鹽州則是給高遵裕派出的偏師撿了個便宜去。銀夏之地基本上是收復了,消息傳到京城。
王中正離著靈州尚遠,卻已經在報告在進兵的過程中受到了西賊頑強的阻擊。不過他們沿著黃河河谷走,接連打穿了幾處峽口。叫苦雖然厲害,但成果卻是最豐厚的。而且王中正還有一支偏師,是往涼州府去的。
王舜臣攻下了濟桑寨,翻越了洪池嶺,正向著涼州進發。京城和王舜臣之間的消息往來有二十多天的延誤。想必此行如果順利的話,涼州應該已經攻下來了。
至於環慶的高遵裕、涇原的苗授,兩人都順利抵達了靈州城。只要休整兩日,就能出動攻打靈州。以官軍在城池攻防戰上的水平,以及霹靂砲等戰具的使用,拿下靈州城不成問題。如果有膽量的話,更可以順便將興慶府也一併拿下來。
「眼下局勢,全都靠了相公。」清風樓中,現任知制誥的蒲宗孟舉著酒杯,「精兵悍將齊集靈州城下。靈州轉眼可得,滅夏也就指日可待了」
王珪輕輕笑了一笑,抿了一口酒,「哪裡。這是陛下的功勞,我也只是輔佐罷了。」
「天子豈能少了相公的輔佐?伐夏之策一出,頓遭群小非議。若無相公居中一力主張,如何能有如今觀兵興靈的這一天?百年之患終得解脫,此乃相公之力也。」
王珪歎了口氣:「只要日後的誹謗能少一點就好了。」
他難道會不知道三旨相公的稱號?王珪既不是聾子也不是瞎子。譏諷他聽得到,嘲笑他看得到。緊緊跟著天子,所有的行事全都取決於天子。王珪將自己的官場哲學執行得很完美,但他終究還是不甘心的。
身為一國宰相,輔佐天子治理億萬子民,王珪既然佔到了這個位置上,終究還是想為後世留下點什麼。讓自己的名字能刻畫進青史之中,能走上更高一點的巔峰。
王珪很少有機會表現自己,他的任務就是統管大局,既不是上陣殺敵、也不是領軍滅國,這些相對於宰相來說,並不在職權範圍內的事務,決定了王珪根本摻和不進去,只能坐視一個個機會被人拿去。
幸好王珪有的是耐性,只要還在宰相的任上,就還有希望。等了半年,終究還是給他等到了一個機會。
郭逵、王韶、章惇甚至韓岡,他們有能力,有功績,也為大宋的國勢流汗出力,但他們都沒有這個運氣,將果實收入懷裡的運氣。
但他王禹玉有。
所以他一力主張攻夏,只要能順利的攻下靈州和興慶府,自己的地位和聲望必然能夠跟韓琦、富弼相媲美,而遠遠超過那些庸庸碌碌的朝臣。
如今天下安定,可動盪的時局隨時可能會出現的。一旦時局動盪,到了關鍵的時候,天子決不會信任一個只會說請聖旨、領聖旨、已得聖旨的三旨相公,但必然會信重一個恭順、有能力而又不乏實績的宰相。
有了滅國的功勞,即便因故出外,也很快就能回京。坐鎮朝堂的總不會是一干元老,更不可能是傾向性太強的新黨、舊黨,而是像他王珪這般,有能力,有聲望,還經得起摔打,對天子的忠心也始終不變。不用這樣的人,還有什麼人可用。
這就是王珪的想法,對於一名已經走到了官位巔峰的宋人來說,人望、地位和可以捲土重來的機會,這些才是他一心想要到手的關鍵。
而且有件事十分值得慶幸,因為他就快要成功了。
正如韓岡所說,只要官軍打下了靈州,這一仗就贏定了,怎麼也不可能再輸。
「高遵裕、苗授先後抵達了靈州;王中正很快也要到了;種諤、李憲那邊或許有些問題,但以他們手上的軍力,渡過瀚海也是遲早之事。」
「還有靈州。」王珪還要維護一下身為宰相的矜持,不會在外人面前亂放豪言,「靈州城防堅固,想打下來也不是很容易。就連韓岡也都說過——靈州難下。」
「韓岡說靈州難下,難道他不知道官軍攻城的實力?霹靂砲都是他的發明,其他戰具也有同樣的威力,只要環慶路和涇原路將他們帶在身邊的工匠們都拿出來。讓他們日夜打造,三五天的時間,足夠造出將靈州城圍成一圈的戰具。」
王珪點點頭:「韓玉昆行事,如今的確有點過於穩重。」
「韓岡已經不僅僅是穩重的問題了。西軍將校皆曰利於速攻,可他偏偏要緩進。總不能說西軍將校的見識加起來也比不上他一個。」
王珪呵呵一笑:「焉知韓岡不是自污?他不是被人說他跟種家來往密切嗎?這時候反對激進,倒是能乘機洗脫。」
韓岡看起來是要洗脫過去強加給他的不實之詞。而對於王珪來說,一直壓在自己頭上的污名也總算能洗清了。三旨相公和至寶丹,兩個綽號無論哪一個都是讓人心中不快。
「所以說他小器速成,難堪大用。世人碌碌,有幾人可知相公辛苦。多有如韓岡者,橫加阻撓。」蒲宗孟眼神閃動,「在下在城中,多曾聽人說相公是固寵,保住現在的權勢。又有誰知道相公一心是為了給陝西百姓一個長治久安。」
王珪長聲一歎:「知我者,其惟《春秋》!罪我者,其惟《春秋》!知我罪我,在所不計。」
蒲宗孟起身,向王珪一揖到底,感動直至泣下:「後人當知相公為國事的一片赤誠。」
……………………
「自來有起錯的名字,沒有起錯的綽號。王禹玉能一直堅持用兵,還不是希合上意。天子想要用兵,所有他支持用兵。若是天子厭武,他要是能為用兵說上一個字,天都能塌下來。」
「這時候抱怨就沒意思了。」韓岡騎著馬,側臉對身邊作陪方興道,「還是等著看結果。」
今年前五個月,襄漢漕渠貨運、客運的淨收入加起來超過十二萬貫,同時還有六十萬石綱糧抵京,方興上京述職時因而趾高氣昂,底氣十足。他在中書門下,就連戶房檢正都對他和聲細氣。
不過在韓岡面前,方興絕不敢拿大,抵京的當天就特地在清風樓訂了一個雅間宴請韓岡。在站位和觀點上,也都緊隨韓岡:「結果還不是那個樣子?想贏除非老天幫忙。這一仗就不該打。」
「出戰是沒錯的,但不該浪戰。奪占銀夏、河西,將黨項人壓制在興靈之地。以官軍的實力輕而易舉,糧草不濟的情況也會好很多。」
「龍圖說得是。」方興點點頭。
韓岡是反對激進,並不是反戰,不過在外面以訛傳訛,說是韓岡反戰。
對此在京城之外的民間產生了不小的波瀾,不少人認為反戰也有其道理,藥王弟子都這麼說,多半是掐指一算給算到了。眼下進展再順利,最後結果不會好,藥王弟子說的總不會有錯。
但在士林和官場乃至在京城的百姓中,由於他們見識較廣,對韓岡身上的光環所受到的影響較小,便是各有各的說法。一開始倒是有不少人因為韓岡在軍事上的經歷支持他,但隨著戰局的發展,官軍的高歌猛進讓越來越多的人轉投陣營。
對於這樣的謠言,韓岡也只能攤攤手,想辯解都難。不過他也不需要辯解,只要朝堂上清楚他的態度就行了。
「還得小心遼人。」方興又將話題跳到了北方,「二十萬遼軍在鴛鴦濼不是來踏青的。」
「二十萬或許沒有,十萬是肯定有的。耶律乙辛帶著他們到鴛鴦濼也的確不是為了嚇唬人。如果官軍有什麼不測,他肯定會動手。」韓岡對耶律乙辛的決斷力看得很高,能把耶律洪基一家四口兩代夫婦都做翻,心不狠手不辣是做不到的,「不論是土地,還是歲幣,只要能從大宋手上要咬一塊肉來,都能讓耶律乙辛增加他在遼國國中的威望。」
方興歎道:「耶律乙辛能從一介窮苦宗室,做到如今只差篡位的大遼之主,可算是世所罕見的梟雄了。有他在身後盯著,也虧王禹玉敢讓這場大戰繼續打下去。。」
「官軍抵達靈州城下的消息是前天傳來的,但苗授抵達靈州實際上是在十五天前。而高遵裕的環慶軍則是在十四天前,昨天傳到京城……這麼多天過去了,如果現在已經攻下靈州倒也罷了,若是攻不下,糧食也該吃乾淨了。」
「糧草難道當真運不上去?」方興問道。
「你以為西賊誘敵深入,刻意拖長官軍的補給線是為了什麼?他們早已做好準備,也肯定會全力去完成計劃,怎麼可能讓糧草順順當當的送到苗、高二人手中?在靈州城下,官軍勝則大勝,敗則慘敗,留給他們攻城的時間最多也只有一個月……」
清風樓之前,韓岡勒住馬。神色淡漠:「差不多該有個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