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刃山仙墮崖,為蒼炎大陸一處絕地。
七百年前,此處靈氣充盈,偶有仙寶出世,引來人、妖、巫三界尊者大能爭奪。
三方互不想讓,一番你爭我奪,從單挑到群毆,從點到即止到不殺不足以平憤,千刃山頂驚雷陣陣,雨雪交加,狂風肆虐,不出兩日,半座山峰被生生削平。
仙墮崖也落實了名頭,十余名元嬰尊者,三名元神大能,先後身隕於此。
激烈碰撞的靈氣橫掃山中一切生靈,傷及無算,山下的村莊也因此遭殃。
修士之行過傷天和,引來天道驚雷,十幾道丈粗的紫紅色閃電落下,參與斗毆的尊者大能們再無心爭個高下,仙寶也不要了,紛紛現出本命法寶,撕開空間裂縫,逃命要緊。
驚雷散去,閃電漸停,郁郁蔥蔥的林地山巒已成數個巨大的陷坑。
湖泊溪流干涸,草木焦黃,只有漆黑嶙峋的巖石聳立,拱衛一株散發靈光的仙草。
巨石中,一塊三米高的靈紋石格外引人注目。
若有修士當場,定能發現這塊石頭的異樣。非妖非怪,也非仙石靈胎,硬要作比,倒是和剛剛跨入道門的修士有幾分相似。
可惜,天降驚雷之時,方圓百裡的三族修士都跑個干淨。來不及跑路的,只落得個身死道消的下場。
後有大膽者至此,十人中至少六七人入山後失去蹤跡。
自此以後,千刃山仙墮崖成為三界修士死活不會踏足的禁地。
山中所出仙寶再無人問津,平安度過七百余年的時間,沉入歲月之中,湮滅了痕跡。
直至七百年後,一名山下獵戶追逐黃羊,誤入仙墮崖,發現巨大的陷坑底部竟有清泉汩汩冒出,清泉旁,一株仙草,一顆頑石,互相依偎,隱隱散發靈光,大以為異。
獵戶下山後,將此處異象告知族老,次日,引數名村人再次入山,費了一番周折,方尋到清泉。
“就是這裡。”
獵戶名為山虎,有一把子力氣,使一手好弓箭,年不及弱冠,尋常四五個大漢不是對手。
沿著山虎尋到的石路,眾人來到陷坑前,看到底部泉眼,當即喜上眉梢,歡呼起來。
“山城已大旱五年,若非活不下去,族老也不會同意遷到這裡。”一名漢子說道,“只要尋到水源,咱們就能開田,一族的生計都有了著落。”
“山虎,好樣的!”石豹一拳捶在山虎的肩頭。
眾人紛紛沿著巖壁下到坑底,山虎卻皺起眉頭。他明明記得,泉眼旁有一株半人高的細長綠草,還有一塊奇怪的石頭,怎麼現在都沒了?
四下裡尋找,除了泉眼,只有數個還帶著濕泥的坑洞,其余什麼都沒有。用開山刀逐個挖開,仍是毫無所獲。
山虎更加疑惑,莫非他記錯了?
若是沒記錯,一塊石頭,一株草,總不會自己長腳跑了吧?
“山虎,你在找什麼?”
“無事。”山虎遲疑了一下,到底沒將心中疑惑道出。只要對族人沒有危害,便是真跑了又如何?
“快些回村,請示族老,是架設筒橋還是舉族搬到山上。”
“依我看還是架筒橋,總好過上山,時時要擔心野獸。”
“是這個理。”
“只是挖山不易,說不得要請出族裡的穿山獸。”
“是啊,也不曉得族老會不會答應。”
漢子們從坑底爬出,拍去麻布短衫上的砂石泥土,拾來幾根木樁,幾塊黑石,在陷坑周圍做下標記。這樣一來,便是沒有山虎,也能循著記號找到此處。
“山虎,你怎麼一直發呆?”
“沒有。”山虎搖搖頭,背好長弓,緊了緊布帶,“只是想著,明日到哪裡獵幾頭黃羊。”
“成,待報知族老,我和你同去。”
“同去!”
漢子們離開後,山中恢復寧靜。
未幾,鳥鳴蟲叫聲再起。
陷坑底部,山虎曾經查看過的泥坑中,一塊帶著靈紋的石頭,小心翼翼從坑底冒頭,周身環繞一圈綠色和黑色交雜的靈光,仔細看,會發現靈光中正裹著一株仙草。
“幸虧反應快……”石頭翻出泥坑,滾了兩滾,泥土紛紛剝落,顯露出光潔的表面。
收起靈光,石頭似人一般,三蹦兩蹦回到泉眼處,泉水映照,一張模糊的面容在石身顯現,靈紋波動,金玉撞擊般的聲音在水邊響起,“人來了,咱們的日子注定不得平靜。”
仙草被放到地上,扎根土中,款擺兩條細長的草葉,綠光微閃,表示同意。
“你也這麼想?”石頭繼續道,“我被困在石頭裡,注定離不開坑底。你也離不得土,明知危險,卻也走不出山中。”
石頭話落,仙草的葉子耷拉下來,不再發表意見。
一為異世孤魂,一為天生靈物,相伴七百余年,早已有了戰友情。石頭不忍見仙草沮喪,只能發出靈光,表示安慰。
“放心,就算跑不得,咱們仍可躲到地下。躲深些,讓他們找不到就是了。”
仙草仍是耷拉著葉子,石頭頗為尷尬。他也曉得這種安慰沒多大用處。無奈正常人七年不說話都會產生交流障礙,何況他做了幾百年的石頭?
作為一塊風吹雨打的頑石,能說出這番話已是相當不易。
回憶往昔,石頭仰天長歎。
他做人時,姓李名攸,家庭很不美滿,事業卻相當成功。即便沒登上某權威排行榜,論個人資產,做個富一代綽綽有余。
時間過得太久,李攸不記得自己是壽終正寢還是發生意外。唯一記得的,只有在異世醒來的不可置信,以及神魂凝入石體時,仿佛被千斤重錘鍛打般的痛苦。
個中滋味,當真不是人受的。魂也一樣。
想說不郁悶,完全不可能。
人生再來第二次,的確是幸事。
可從高智慧生物變成一塊石頭,經歷過一番痛苦,剛恢復意識,接連被閃電劈中,險些從石頭變作碎渣,絕稱不上幸運。
兩個字,倒霉。
精確一點,倒了血霉。
縱觀古今,無論橫向縱向對比,有比他更悲催的穿越客嗎?
跌落塵埃,從廢材開始奮斗,到底還是人。做不成人,做個動物也成,至少能跑能跳。
他是什麼?
石頭!
智慧?有。
手腳和行動能力?統統沒有。
如此待遇,不比成為植物人好多少。
退一萬步,在這個修士巫妖滿天飛的世界,做一株懵懂的靈草都比他幸福。不曾自由就不會為困囿一地感到痛苦,例如身邊這位。
李攸歎息一聲,說歸說,羨慕歸羨慕,多虧有這位相伴,有個能聆聽可交流的伙伴,他才能熬過漫長的歲月。否則早因寂寞發瘋,成為史上第一塊發瘋的石頭。
換個思路,做一塊發瘋的石頭,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不會傷春悲秋,不會郁悶得想要抓狂……
好吧,想這些對他沒一點好處。
“不用害怕。”李攸打起精神,對仙草說道,“有我在,沒人能傷害你。”
仙草沒反應。
“誰敢打你主意,揪你葉子,我絕對一石頭砸死他!”
仙草終於有了反應,兩片葉子動了動,周身綠光大漲。隨著葉片擺動,狂風驟起。
狂風形成漩渦,碎石飛濺。
李攸愕然,需要這麼激動?
瞬息間,石體內的靈氣開始暴漲,來不及想到底是怎麼回事,李攸本能的將半截石身沉入土中,以靈氣凝成一把黑傘,罩在自己和仙草的“頭頂”。
他總算明白,這位小伙伴不是過於感動,而是靈力爆發。
七百年中,每隔一百五十年到兩百年,就會遇到一次。不過,今天這次似乎比以往都要“嚴重”。
依李攸的經驗,風起,預示雷電將至,一場暴雨,不遠了。
如他所想,狂風呼嘯,烏雲遮天,白晝如同深夜,
雷聲轟鳴,雲層中不時有閃電爬過。
異象驚動了山下的村莊,村民們推開門窗,張大嘴巴,呆望著天空,直到雨水砸落,才驟然回神。
轉瞬間,天像破開一個口子,大雨傾盆。
“下雨了!”
數名族老不顧大雨,面東而拜,臉上早已分不清淚水還是雨水。
“感謝蒼天庇佑!”
同驚喜的村人相比,千刃山中的石頭和靈草卻是如逢大敵。
大雨中,閃電一道道劈下,五道中有三四道直接落到他們頭頂。
一道閃電正中山頭,燃起一片刺目火光。
每一道閃電落下,李攸都要承受極大的痛苦,好似靈魂被烈焰點燃,下一刻將灰飛煙滅。
這種痛苦,尋常修士都難以承受。
饒是如此,李攸仍在苦苦支撐。因為他清楚,一旦撐不過去,遭殃的絕不是他一個。
一道、兩道……五道、六道……
李攸默數,只要再撐一會,撐過九道!
轟!
雷聲撼動天地,第九道閃電落下,石身出現一道裂紋,靈氣不穩,黑色的靈傘終於破碎。
仙草周身的綠色靈光突然變紅,葉片迅速膨脹,根須猛然脫出泥土,整株附到石體之上。紅光代替靈傘,包裹住整塊石頭,卻是於事無補。
承載李攸的石體再次被閃電擊中,伴隨著刺耳的卡嚓聲,蛛網似的裂紋開始蔓延。
紅光中,仙草驟然虛化,碎為上萬璀璨光點,融入裂紋之中。
仙草,名仙靈草,亦名化身草。天地造化所育,百年方生草籽,千年方可出世。
只要一魄尚存,即能助修士重塑肉身。元嬰以上,更可塑靈身。於修士而言,得到一株仙靈草,無異有了不死之身。
正因如此,七百年前,人巫妖三族尊者大能才會爭相出手,最終引來一場天劫。
李攸來自異世,凝入石體,困於山中幾百年,除了知道這裡有修士,有妖,有巫,其他的知識少得可憐,自然不清楚仙靈草的功用。但在仙草化靈時,卻能清楚感覺到對方生機的衰弱。取而代之,自己體內卻湧入無限靈力。
這一刻,他仿若化身仙草,扎根於土,不斷從天地汲取靈氣。
這意味著什麼?
蓬勃的生機燃起,李攸沒有絲毫興奮,只有驚駭和恐懼,以及洶湧而來的悲傷。
“停下!快停下!”
幾百年的相伴,幾百年的情誼,如果以此為代價,他寧願永遠做一塊石頭!
吶喊聲被雷鳴湮滅,閃電再次劈落。
卡嚓!
石體終於碎裂,現出石中一塊白玉,玉面光潔,內中隱有金髓流動。
紅光愈發璀璨,化為萬千絲線,包裹白玉,結成一個光繭,虛無的魂魄漸漸凝成實體。
“七百年,你願捨命護我,我亦願捨身助你。”
空靈的聲音在雨中飛散,隨著紅光隱去,似從未曾存在。
這是李攸第一次聽到仙靈草的聲音,也是最後一次。
光繭中,李攸神魂都被禁錮,發不出半點聲音,在錐心的痛楚中,徹底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