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寧先生。”
康格裡夫在辦公桌前候著,看見范寧掛斷電話後,趕緊遞過去一個簽呈單。
特納藝術廳兩員大將都不在,大量的事務壓到了他身上,最近每天都工作到半夜。
范寧接了過去。
看著這位音樂總監手握鋼筆,一副認真閱讀的樣子,他開始輔以匯報解釋。
詞語飄入范寧耳朵,又從另一側出來。
電話中說從後面這一個星期開始,卡普侖的骨骼疼痛倒成了次要問題,他開始陷入頻繁的昏睡,奧爾佳把一台留聲機搬到了病房裡,挑了些他喜歡的作品唱片、還有特納藝術廳發行的那幾張唱片一部部播放,這個方法剛開始起到了挺好的效果。
耳邊傳來久違的音樂,卡普侖聽得很認真,醒來後立馬會問現在是幾點,離首演還有幾天,甚至還會翻看一小會總譜。
不過好的效果沒持續多久,到了這兩三天,他基本沒怎麽吃東西,能與人交流的清醒時間越來越短,基本上每日能醒個三四次左右,每次不到一個小時便又陷入昏睡了,這個時間還不及《第二交響曲》的演奏時長。
或許,至少能撐到明天過來聽聽吧,能堅持幾個樂章是幾個樂章。
康格裡夫匯報完畢。
“抱歉,你剛剛在說什麽?”范寧抬起頭來,滿臉都是歉意。
“…沒關系,范寧先生。”康格裡夫放快語速,擇重而選地重新匯報了一遍,“是關於第四次臨時加座的決定事宜。之前在開票日分流售賣的五天結束後,我們收到了大量樂迷和音樂界人士的建議,他們呼聲過於強烈,甚至拜托了文化部門來溝通,於是我們在走廊過道、包廂間隙、舞台周圍等地方用矮凳加了三波座,共計700座,這事情之前給您匯報過的…現在售罄後,請求又來了,想問問您還要不要答應他們再加一輪,我剛剛實地做了測量,如果再擠一擠,應該還能勉強塞個200來張矮凳,趕在明天白天可以布置好…”
范寧持筆,不住點頭。
這樣考慮了三分鍾後他開口:
“定價方案是吧,你決定都行,最近辛苦你。”
“.好的,我明白了。”
聽著范寧這完全答非所問的回應,康格裡夫暗自搖頭,領命離去。
直到房門被帶上後,走廊上才傳來一聲低沉的歎息。
門內,范寧把《第二交響曲》總譜拿在手上,緩緩靠回座椅。
盯著封面的死寂漆黑和溫暖光芒看了許久,手指準備翻開,但是有些猶豫地又縮了回去,回避著那些與之相關的記憶,轉向更加破碎空無的思緒。
這一發呆,就到了深夜。
門外響起了輕輕兩下“咚咚”聲。
“哪位?”范寧出聲問道。
今天演出前夜,仍留在這邊休息或籌備工作的人有不少。
“我。”是瓊的聲音。
“門沒鎖。”
穿紫羅蘭色連衣裙的少女,持著銀閃閃的長笛走到范寧跟前。
“卡洛恩,你要的視覺封存靈劑。”她左手攤開,上面是一根小玻璃管。
“柱子過得不錯。”范寧從她手掌上拿起靈劑。
“還是跟前幾周一樣的有效非凡組分比例,服食後約一小時生效,持續半小時後恢復正常……不過,這已經是第五次還是第六次了,你最後到底用了嗎?而且若有這種需要,你為什麽不直接閉眼睛呢?”
“砰。”
無形之力輕輕擠壓,玻璃封口應聲而碎。
裡面僅1毫升出頭的無色液體,被范寧“嘀嗒”倒入一個有小半杯白開水的瓷杯內。
做完這一切後他眼神又垂下。
“謝謝了,你去休息吧,晚安。”
過了幾秒沒有動靜,范寧問道:“還有什麽事情嗎?”
瓊腳尖並攏,咬著嘴唇,似乎有些猶豫該說什麽。
最後她說道:“我想跟你演奏一遍,你還沒寫完的幾組長笛奏鳴曲中的那首‘西西裡舞曲’。”
范寧詫異地抬頭。
說起來,好像自從過了新年,是有很久沒有過閑聊,也沒有陪著大家純粹地歡鬧放松了,盡管天天在排練廳照面。
參加下午茶也屈指可數,就連大部分用餐,自己都是讓傭人直接送到這裡解決的。
於是范寧一言不發地起身。
他挪出座位,推開起居室的門,坐到了三角鋼琴前面。
瓊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最後站到他的側邊。
笛聲悠揚而起,鋼琴在背後以默契體貼的舞步落鍵。
巴赫《降E大調第二號長笛與羽管鍵琴奏鳴曲》(BWV.1031),第二樂章,“西西裡舞曲”。
旋律輕柔、純淨,帶著若有若無的感傷,而作為陪襯的黑白鍵,始終編織著淡雅而不知名的遐思與牽念。
靜謐花園,林蔭小道,溫熱又微醺的暖秋。
少女提起輕紗裙旋轉起舞,陪伴之人靜看陽光灑落,落葉飄揚。
世界金燦燦的一片。
兩分鍾後曲終。
范寧提起手,站起身,回到辦公室落座,瓊繼續乖乖跟在後面。
“下個月的室內樂演出會排它們的,那麽,先休息吧。”
瓊的眼神數次變幻,最終似下定決心般地開口:“卡洛恩,我能不能請個假?”
范寧意外之色一閃而過:“明天?你首演不來了嗎?”
“……可能是的。”她臉上表情十分內疚,“卡洛恩,我感到特別對不起你,不過或許幾天差不多了,之後想辦法補償你好不?比如開音樂會報酬全部歸你的那種……”
范寧沉默片刻後問道。
“什麽事情?”
“……算個人事情,也等回來後再告訴你可以嗎?”
范寧勉強壓下各種負面情緒,平靜說道:“如果是十分緊急的事情,我想你大可直接離開處理,事後再回來解釋,或者告訴我尋求幫助;如果不是,那你應該等首演結束後再去處理,而不是在這種關鍵時候掉鏈子。”
“所以,無論是哪種情況,其實你都沒有請假的必要,你覺得呢?”
“哦。”瓊低下頭去。
“那晚安,我…我明天再看看吧,應該,還是參加首演…”
她邁開腳尖,一步步地往房間外挪去。
范寧輕輕點頭,在她邁出房門後又開口:“門不用帶,叫希蘭過來一下。”
“哦…”
幾分鍾後,已經換上了輕紗睡裙的希蘭走進辦公室。
“卡洛恩,瓊說你叫我過來。”她的褐色長發披在肩頭,仍帶著微微濕氣和清香。
“坐。”范寧指了指對面的椅子,“你知道她為什麽請假嗎?”
“請假?我不知道哎?”希蘭疑惑地坐下,“你答應了嗎?”
“或許算是沒答應,她說還是會參加首演。”
“哦,她總是想一出是一出,卡洛恩,你為什麽不去睡覺,今天這麽晚了突然想起來找我聊天?”
“跟你商量個事,你願不願意之後給小艾琳教小提琴?正式師生關系的那種。”
少女聞言,原本明亮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卡普侖先生還好嗎?”
“……,如此這般,或許不算最理想,但我想,我明天和他見到一面還是沒有問題。”范寧垂下眼睛,將與奧爾佳的通話內容複述了一遍。
“那就好,我聽你安排便是。”她暫時松了口氣。
“要你樂意。”
“嗯,樂意的。”
“好。”范寧低著頭,手指漫無目的地在桌面上移動。
盡管他未曾親眼目睹,但腦海中還是浮現出了病床上的卡普侖聽留聲機的畫面。
“希蘭,你有時會不會覺得,這個世界上美妙的音樂作品真多,多到一生都聽不完的那種?”
“當然。”希蘭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如此感慨,還是點頭同意,“其實不好意思地坦白去說,雖然大家叫我天才小提琴家,有人甚至稱為‘著名’,但那浩如煙海的音樂文獻,我熟知的只有很少一部分,另外的我並不熟悉,很多很多曲子,我不知道它的聽感如何,若是拿樂譜片段給我看,也無法和作品名、樂章名、序幕名對上號,甚至不一定能猜對是哪位作曲家的作品…”
“不過我覺得自己很幸運能出生在這個工業時代,如果早生哪怕半個世紀,我想聽到一首非獨奏作品,就只有聽音樂會、或供養一支家族樂隊兩種途徑,而現在雖然留聲機和唱片也很昂貴,但至少音樂已經變成了一種可觸手可及的東西——能隨時躺在家裡的沙發或大床上聽到一首交響曲,別說上個時代的老人們了,就連我有時想起來都覺得很奇幻。”
范寧沉吟片刻:“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更多的人們能以更廉價更便捷的方式聽到音樂,比如拿起某個小機械,戴起某個小裝置,就能讓積澱深厚的大師、或一群配合默契的音樂家為你呈現他們的天才巧思?”
“那樣的話啊…”希蘭短暫地遐想,“那樣的幸福很不真實,或許可以在天國發生,而且更具實際意義的,那樣我或許真能在有生之年聽完絕大部分音樂文獻,雖然大師層出不窮,數量浩如煙海,但我做好計劃,拿著那種神奇的小裝置,每天都聽一點,每天都聽一點,總有一天能博覽群作…”
“是嗎,我倒覺得未必。”范寧望著窗外出神。
“音樂純粹,人不純粹,拖延本性是一方面,而且技術門檻的放低會讓錄製存量井噴式地發展,興趣被更刺激更為強烈的其他風格吸引,娛樂的閾值也會越拉越高…你說實際情況會不會是這樣:我們年輕時拿著那個神奇的小裝置,覺得來日方長,想著有空之時,就會去欣賞那些所計劃了解的作品,但突然某一天發現,時間快沒了,計劃仍在那裡,越堆越多…”
“而且你說,如果真到了生命的盡頭,你是選相對多的十幾首喜愛的作品,與它們一一做個告別,還是反覆去聽一兩首你最最喜歡的作品呢?”
希蘭認真思考,但越來越露出掙扎的神色。
“我…我不知道該如何選…為什麽要問這麽致鬱的問題呢?我想和你聊開心的。”
是嗎?希蘭你這麽認為嗎?
范寧卻覺得這究竟是致鬱還是慰藉,一時難下定論。
不過他終於搖了搖頭:“你說不聊就不聊。”
這時,范寧臉上少見地浮現出一絲笑意。
“你有沒有想過,接下來18歲的生日禮物想要什麽?指大概的類型或提示。”
“啊…”這個話題讓希蘭突然有些手足無措的驚喜,“如果有的話,你看著準備都可以的。”
她其實有點疑惑,自己的生日還有兩個多月,為什麽范寧突然在今天提了起來。
但真的有很久,她沒見過范寧笑了,不包括苦澀或無奈的笑容,單指沒有陰霾感的。
尤其現在還是對著自己微笑。
真的很好看。
“大概的類型或提示能讓屆時效果更好。”范寧說道。
“一般你這麽問,你就是心裡有主意。”希蘭仰天轉動眼珠,“不過,其實,我就是比較喜歡與你合作小提琴協奏曲,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多來點。”
“這不算很難,可以慢慢再寫幾部。”
“不一定是新作呢,都一樣,那四首小協如此美妙,難道你準備演一遍就壓箱底嗎?”
“舊作都行?你的胃口真小啊。”
“你本來心裡的主意很大嗎?”
“很大。”范寧點頭道。
“有多大?”
“特納藝術廳那麽大。”他張開雙臂比了個手勢。
“好冷的玩笑。”希蘭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我是認真的。”范寧眨眨眼。
“得了吧,說真的,就是小提琴協奏曲啦,舊作也行,之後你多安排幾場就行。”
“沒問題,那麽,去休息吧。”
兩人起身,范寧將她送出門口。
“你怎麽這麽執著於小提琴協奏曲啊,還是新作舊作不挑的那種?”他又靠牆問道。
“喜歡啊。”少女回答。
“有什麽特殊原因嗎?”
“你早點休息,首演結束後就告訴你。”
互道晚安後,希蘭揮揮手,臉蛋消失在合上的房門後。
“我就睡。”這句話落地時門已關上。
范寧臉上的微笑沒有留存太久,再度一步步走回辦公桌前落座。
他一點睡意都沒有。
緩緩往後倚靠,《第二交響曲》的總譜又被他拿到了手上。
這次是一張張的翻閱,各種往事在心頭浮現,每一個樂章都讓他想起過往創作時的種種畫面,或者是那些死去人們的音容笑貌和舊信舊件。
對於安東老師師承的老管風琴師的往事追憶…
聖萊尼亞交響樂團的帶隊,三人的探險經歷…
詩人巴薩尼的吊唁活動,地鐵事故的失控現場,聖歐弗尼莊園的夏日芬芳…
舊日交響樂團的從無到有,在特納藝術廳生活的點點滴滴,那些接受音樂救助的孩子們的眼神,樂迷的留言牆,茶歇上的各種趣味話題,印象主義畫家朋友們,新年音樂會那不留遺憾的歡樂,哈密爾頓女士的葬禮…
午夜的時間一小時一小時流逝。
他的手指在最後一頁停住。
那裡夾帶了一張新年音樂會的黑白照片,背面朝上。
他準備翻轉過來,卻始終下不定決心。
目光隨後投入旁邊的書架。
書籍大多是總譜,很多書頁中夾雜的便箋紙還未來得及撕去,那是這一年來卡普侖借閱歸還時附注的,有書簽,有時間備注,還有布置的問題作答。
書架下面的抽屜還有信。
他又開始讀信。
極盡伸展又優雅的字體,每個字母的寫法都很熟悉。
「……但同樣的春天不一定意味著相同的喜悅,愉快或鬱結取決於每個人過冬的方式,若未曾竭力對抗過嚴冬,就不能體會到春天的溫暖,若未曾經歷過對宿命患得患失的不定,就無法體會到擁有時那天的幸福。」
煤氣燈下,後視鏡中,倒退的身影又在腦海裡浮現。
夏夜的思緒神遊。
還有始終縈繞的牽念感傷。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范寧又開始伏案寫著什麽東西。
最後站在窗前,望著遠處天際的一抹魚肚白。
時間已經過了凌晨五點半。
“日出”和“拂曉”是兩個表示太陽升起的近義單詞。
但在圖倫加利亞語裡,一個的詞組搭配是“日出來臨”,另一個的搭配卻是“帶來拂曉”。
這確實很有意思。
說得好像拂曉是由人帶來的一樣。
是因為眼中主觀看到了日出,才導致了新的一天到來一樣。
一如“午”在古語言中的含義,經歷過漫長的分裂細化的演變過程。
不過對有些人來說,今天“帶來的”第一個拂曉,對另外部分人,則是最後一個,甚至是“帶不來”的那個吧。
他如此想著,直至太陽從天際線升起,直至城市裡的霧霾和鋼鐵支架被染上新的顏色。
直至他突然感覺到周圍的靈性環境出現了異樣。
好像有幾堵來自四面八方的牆在推向自己。
那是一種凝結程度和神秘特性遠高於自己的存在,哪怕是到了九階極限的“燭”相靈覺都無法穿透刺探。
不等他做出實質性的反應,一隻冰冷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范寧指揮,第三次這樣打招呼,帶來拂曉之際,向您問好。”
何蒙的陰沉聲音在耳旁響起。
范寧回頭,瞳孔猛然收縮。
一、二、三…
辦公室內除了何蒙之外,足足有七位調查員站在自己眼前,排成兩排凝然而視。
其包括薩爾曼在內,每一位給他的隱約氣息啟示都是高位階的存在。
一柄帶著黑色霧氣的匕首又突兀地出現在了他喉間。
“《銀鏡之河》…”范寧腦海中瞬間閃過一幅作品的古查尼孜語名,因為這幅神秘畫作按照他的藝術理解,或許屬於防禦而非攻擊的無形之力。
這比兜裡的那張曾用來應對地鐵相撞的“擴縮回響”咒印好用。
不過在他剛剛準備張口時,匕首又驟然消散。
“把上次與我們見過面的九幅畫作取出,再帶我們進入‘大宮廷學派’遺址的入口,我知道它在特納美術館內,而且就是那幾個可能區域之一。”
穿著黑色宮廷長裙的諾瑪·岡正坐在范寧的辦公桌椅上。
“15分鍾的充裕時間,足以繞行至藝術廳的任何遠端,我需要在此時間結束前,看到符合預期的事物,不用推辭不知,也不用推測我會不會真的在這裡動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