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寧一怔,隨即久久沉吟起來。
對方最初的襲擊目的,是殺,是擒?
“我只能說,事已至此,無從判斷。”最後他凝眉開口,“那群人一開始絕對是衝著下死手去的,殺人的可能性無法排除,但如果只是要活捉的話?.也必然要用最短的時間使我們失去戰鬥力,所以一開始還是得下死手.若我想確認他們的目的,除非等敗在了他們手裡之後才能知道.”
如今,這事情已成為一枚拋在空中即被摧毀的硬幣,永遠無法得知下落的正反了。
“但反正都是下的死手,這種細微的差別有那麽重要麽?相比之下,我更關心原因。”
“原因麽你真沒什麽猜測麽?”羅伊問道。
“就因為這幾個月我弄出的諸般動靜?”范寧反問,列舉出一系列詞匯,“審計行動?貢獻評級?考級大綱?還是創刊《新月》?這都不算什麽吧。”
“幾個月前,特巡廳是不是約談過你一次?也從沒見你跟我們提過。”羅伊冷不丁說道。
“藝術評價權?”這番帶著埋怨的話,倒是把范寧給點撥了一下,“哈,所以,不是以上動靜都不算,而是以上都算?”
“想不到啊,當局的神經在這種問題上居然如此敏感,玩了點小花樣就開始尋死覓活了,那他們接下來還怎麽受得了.”
看著范寧竟然還是一副“事情不夠大”的表情,羅伊不禁白了他一眼:“藝術評價權是重要的原因之一,但還不是全部!另外一點,你自己可能更加難意識到:你太受歡迎了,我的范寧先生!”
“我這裡說的受歡迎,不是指藝術作品!你不是這世上唯一的‘新月’,作品傳唱度還不及那些生在你之前的大師,你主要表現出的是.你整個人太受‘大家’歡迎了!各個流派,或各個勢力!”
羅伊的語氣重音放在了“大家”這個單詞上。
“我們這些旁觀者可能比你自己看得更直觀,自從踏出校園,在藝術界展露頭角起,你整個人就陸續展現出了一種奇特的胸襟、奇特的視野或奇特的性情——”
“說流派吧,你也算是學院派出身,但中古、本格、浪漫各種風格都能寫,還寫得出彩,還一手帶出了印象主義,對各種現代藝術的見地,讓那些離經叛道的藝術家也不得不服氣;說階層吧,你是中產,卻和傳統貴族們合得來,和那些大工廠主也合得來,藝術普及和音樂救助的存在,又贏得了底層民眾的擁護;說勢力吧,你是指引學派前會員,但和我們學派關系不錯吧,你和教會的關系也不差吧?本來大家各有分歧,但在特納藝術院線這個神奇的地方,在你那些手段之下,大家共事起來卻逐漸有齊心協力、走向正軌的趨勢了.”
“我今天說這些倒不是誇你,而是讓你想想,你的這些特質.當局會怎麽看待?”
范寧的眼神跟著羅伊一同變得凝重了起來。
整合各種勢力和流派的利益關系,然後集中管控或統一管理,這是特巡廳一直想做的事情!也是難度巨大、始終難以徹底做到的事情!
而現在,一個“個人”,還不是“團體”,竟然隱約有了能做到這點的樣子?
其他分散的、存在矛盾的團體,可以因為他的存在,而部分聯合起來?
關鍵這個“個人”,還和特巡廳向來就有點不大對路?
范寧設身處地地換位思考一下,他發現自己同樣也湧起殺心了!
半晌,他又搖頭:“我覺得還是很蹊蹺。”
殺心是殺心,利弊關系是利弊關系。
特巡廳是一個複雜而龐大的利益組織,而非極端勢力。失常區的擴散威脅在加劇。本來,“倒計時”還不一定輪得到這一代人,但自從南大陸夢境消散後,“裂解場”搖搖欲墜,更多的異常地帶從孔洞中滲出,全世界的藝術資產也遭受腰斬的打擊,此消彼長之下,說不準哪天就除非最高層瘋了,不然主導其行事的,絕不是單純的情緒。
“如果少了一根作為重要支柱的‘新月’.”范寧繃帶下的指甲微微敲擊著扶手。
“‘格’的作用不會隨著藝術家的死亡而消失,你沒了,剩余利用價值仍在。”羅伊指出道。
“但如果再對藝術界造成一場震蕩呢?”
“對,這點同樣值得考慮,所以我剛才問你,他們的目的到底是殺是擒,這很重要。”
“哦,怎麽說?區別在哪?”
“區別很大,‘死亡’,或是‘死亡威脅’,這兩者區別很大。”羅伊眼神閃爍著,“如果只是讓你收到‘死亡威脅’,以一系列微妙的操作,控制你接下來的行動與發聲,豐收藝術節的局勢還是能穩定的,少了你這個不聽話的人成為潛在的登頂者之一而已但如果連‘微妙的操作’都不想操作了,直接選擇‘一刀切下去’了事,用如此簡單粗暴的辦法控制風險,那只能側面說明——”
“‘謝肉祭’事件發生後,神秘側的局勢恐怕比想象的更糟,剩余時間恐怕比想象的更少!”
“比如,目前的失常區擴散形勢,會不會,已經撐不過這一次的七年漲落周期了?”她說到最後聲音壓得極低。
范寧握扶手的力道陡然加重。
希蘭更是“啊”的驚呼一聲,捂住了自己的嘴。
失常區在平常年景裡的擴散速度總體是平滑的,但每七年會發生一次暫時的“退潮”、以及來勢更加洶湧的“漲潮”。
豐收藝術節這一藝術盛事在近代更加獲得新生的原因,正是大家摸清這個規律後,舉全人類之力打造最高規格“升格”平台,與之抗衡,減緩進展。
而現在,一個一向隻存在於“未來敘事”語境中的虛無縹緲的世界末日,難道突然要成了身邊觸手可及的現實了?
“最壞的猜測而已。”羅伊抿了一口杯子裡的茶。
“但確實是很敏銳的嗅覺啊。”范寧沉吟起來,“若是再聯想一下,某些生活中若有若無的違和細節,在塵世中出現頻率陡增的‘蠕蟲’,以及特巡廳日複一日的槍決名單”
包括自己在歸來的火車上小憩時,那個奇怪的、充滿預兆意味的、讓自己驚醒的夢魘?
“羅伊學姐,如果,如果.”希蘭有些惴惴不安,“如果這一次的豐收藝術節過後,異常地帶真的會.蔓延到全世界,那我們,會變得怎樣?.你會想些什麽?做些什麽?我們應該做些什麽?”
“擔心什麽,希蘭,我一直都會照顧你的,對不對?”羅伊卻是神色安然地笑笑,“而且,波格萊裡奇不是什麽都要管麽,天塌下來自有他手底下那幫世界警察們頂著。”
“其實我個人是不怕什麽所謂末日的,全世界一起走向滅亡,或我單獨的生命因意外早逝,這是兩回事情,再者,長這麽大,我想追求的東西,一直都在追求,該珍惜的東西,一直都很珍惜,從未因‘來日方長’而懈怠過,萬一留下了遺憾,那也不是我的問題。”
說到這她深深地看了范寧一眼:“.而且啊,末日也是一種能逼迫人作出各種決定的處境,到時候看一下你這個家夥會如何表現,倒也有趣,說不準正常下去的話,一輩子也沒機會看到你作出決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