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這張和煦的臉孔,安吉爾腦中突然回憶起了一些被她忽略的,或是曾經記得,如今已然模糊的片段。
在恩馬特港的小巷中,與這位金發金須,眼神清澈的男子短暫交談。
在廷根的家中,試圖還原對方的樣貌,卻在向黑夜女神祈禱,尋求答案時被抹去了手繪的草圖。
在不久前的奧拉維島,再次與其擦肩而過,得到對方友善、禮貌的微笑。
以及,在今天的行動中,對方一直站在自己身邊,從頭到尾跟隨著來到拜亞姆城外的私港。
但直到“亞當”說出自己的名字前,她完全沒有任何覺察!
不光是安吉爾,就連警惕的“指頭”馬杜尼,“瘋船長”維克托,以及展現出半神實力,近乎碾壓性地贏得戰鬥勝利的兜帽男子,都沒有注意到場上還有這樣一位靜靜觀察著他們的神秘人。
就連現在不時在空中拉出一道水汽,卷起狂風呼嘯,仍在附近徘徊的“海王“亞恩·考特曼,這位正在關注周圍一切異常動靜的風暴教會聖者,都當他不存在。
此時這份“被人忽視”的力量,甚至還籠罩了安吉爾,讓她得以在戰場中央回想著自己丟失的記憶。
“你到底是誰?”
腦中的記憶仍然混沌,她滿頭霧水地反問道。
“亞當,”金發金須的男子沒有因為重複回答這個問題而氣惱,“現在,他們哪怕看到你,也會下意識地將你忽略,只有少數的高位存在,用特殊的方法,才能知曉‘心理學隱身’下方的真實。”
說著,他抬頭向天空望去,甚至微笑著輕輕點頭,似乎在向又一次飛來的亞恩·考特曼致意,但後者只是從低空掠過,似乎放棄了在燃燒的“單眼骷髏”附近尋找失蹤的半神蹤跡,而是繞向另一個方向,很快不見了蹤影。
顯然,亞當所說的“高位存在”並不包括聖者。
難道,他指的是天使?
安吉爾突然想起自己曾使用過的“狂亂指環”,這件神奇物品由一份“觀眾”途徑的序列7,“心理醫生”形成,效果可以讓人忽視佩戴者的容貌,將他當成隨處可見,過後就忘的普通人面孔。
而在從恩馬特港返回廷根,又一次來到愚者先生的灰霧空間時,安吉爾部分被隱藏的記憶也被記起,當時她曾詢問倒吊人如何才能達到這種效果,對方說至少要是“觀眾”的半神。
“您是‘觀眾’途徑的天使?”
串聯起線索,安吉爾小心翼翼地確認道,語氣都恭敬了許多。
不管如何,對方利用“心理學隱身”,在兜帽男子手中救下了自己,起碼並不是抱有敵意的敵人……吧?
仿佛看出了安吉爾內心的疑慮,身披簡樸白袍,胸前掛著奇怪造型的銀十字吊墜的亞當微笑著,開口回答:
“我對你並無敵意,至少,目前如此。”
他,不,祂能聽到我內心的想法?
安吉爾悚然一驚,連忙收斂起心中的各種奇怪念頭。
“不必如此害怕,這只是一次簡短的對話,借著這次救下你的機會,順便回答你內心的疑問。”
果然,是祂出手救下了我……安吉爾確認了這一點,內心放松了不少,但旋即又升起更多的疑惑。
祂,為什麽要救下我?
“為什麽?”亞當不等她開口,就說出了她心中的問題,“當然是因為要‘維護’我的設計,避免出現某些意外。”
設計?是指我跟蹤“指頭”馬杜尼來到這裡,尋找“瘋船長”販賣人口的證據,都在祂的預料之中?又或者,乾脆整件事都是這個“觀眾”途徑天使的安排,就像,就像“0-08”?
安吉爾感覺頭皮有些緊繃,像是有細小的電流通過。
“你一定想到了那件在廷根做出了某些‘設計’的封印物,但我並非如此,或者說,並不止如此,”亞當再次在她尚未開口詢問時,就提前做出了回答,“你的人生,伱的記憶,你的行為,都是我的‘設計’。”
“啊?”
下意識地發出一個單音,而後安吉爾才理解了亞當的話。
“你是說,我這半年以來,所有的行為,都像‘0-08’書寫廷根的故事一樣,出於你的安排?”
她帶著一絲猶豫,一絲恐慌,一絲期盼,緩緩反問道。
亞當這次給足了她時間,並未提前“搶答”,待安吉爾話語落定,才握著胸前的銀色十字架,開口回答。
他的話語輕柔、和煦,內容卻如一把尖刀,插向安吉爾的心口,擊毀了她最後一絲僥幸。
“比起安排、設計,我更願意稱之為,空想。
“你以為,真的存在兩個環境相同,文化相近,佔據文化主體的生物種群如此相似的世界;你以為,自己是死後還能來到另一個世界,帶著記憶再活一世的幸運兒;你以為,自己關於過去的所有記憶,都是連貫,而且真實的?”
“我……”
安吉爾下意識就要反駁,她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知識,與這裡截然不同的文字、文化……
“比如你腦中那些超前的知識,領先的技術,但你還記得細節嗎?又或是你的人生,你‘上一世’的親人、朋友,你還記得他們的面孔嗎?只有你知道的文字,真的只有‘你’知道嗎?”
一句句詰問,如同一支支利箭,穿透了安吉爾的心臟,讓她的心仿佛從沙灘滾入海中,沉進水底。
她想要例舉“計算機”、“核武器”等現代社會的技術結晶,但卻發現自己只知道名稱和用法,卻不明白原理;想要用親朋好友的名字來反駁,卻發現自己僅有模糊的、概括性的記憶,甚至前世信仰的女神之名,她都回憶不起來了!
對了,我,我還有證據!
一個激靈,安吉爾伸手抓向腰間,抽出“好運”左輪,用顫抖著的手退出彈巢,小心翼翼地抽出子彈,擺在手心。
當看到彈殼上熟悉的刻印和符文時,她懸起的心才稍稍落下。
“‘這個世界’不存在的子彈,嗯?”亞當又一次笑了起來,笑得和藹可親,又毛骨悚然,“‘風暴匯聚’,你如果願意被代罰者們帶回風暴教堂,就會發現,他們也在少量使用這種難以製造,效果又不如符咒的特殊彈藥;‘幻磷噴發’,第四紀就和太陽領域的‘淨化子彈’一起被永恆烈陽教會發明、使用。”
“至於你在廷根用來殺死神靈子嗣的,通過獻祭高級符咒製作的子彈,知識與智慧之神的信徒很擅長做這種事。”
“你難道認為,兩個不同世界的知識和力量體系,可以通用?僅僅更換祈禱的對象,就能運用‘另一個世界’的力量?”
一句句話仿佛重錘,砸在安吉爾心頭,讓她連反駁的話都說不出,掌心自己親手製作的子彈此刻變得陌生,像是要射進她心臟的處刑武器。
“那,羅塞爾?”
她輕聲說道,聲音沙啞,語調低沉,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試圖在淹沒到頭頂的洪水中拯救自己。
“連你自己腦中的記憶都不再可信,你又為何會認為他創造的那些知識,就是你熟悉的東西呢?
“又或者,你還抱有僥幸,覺得自己是獨特的那一個?”
亞當的右手從胸前的十字架上松開,輕輕前伸,向安吉爾點來,淺色的瞳孔染上了如同發須顏色的純金。
刹那間,周圍環境變得黯淡,安吉爾腦中又多出了一段記憶。
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雙眼艱難地睜開,面前站著兩道人影,其中之一正是面前的白袍男子亞當,另一個則覆蓋在宛如夜色的漆黑之中。
“她的記憶已經塑造完畢,”亞當面向身旁的人影,開口說道,語氣一如此時般溫和,“她將忘掉過往的記憶和罪孽,把自己當成重生的、乾淨純潔的人,接下來,廷根的事就交給你了。”
另一個人影緩緩點頭。
“現在,回憶起來了嗎?那份‘初始’的記憶。”
安吉爾的眼前重新變得明亮,那位站在沙灘上,在周圍熙攘的水手、奴隸少女吵鬧聲中,仿佛獨立於世、一塵不染的白袍男子張開雙臂。
“現在,你還認為自己是‘自己’嗎?安吉爾·格蘭傑?”
“又或者,叫你原本的名字比較好,科爾·格蘭傑。”
最後一擊落下,擊碎了安吉爾心中的所有僥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