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王府一片安靜。
唯有客居院落燈火通明,還有略顯嘈雜的人聲。
遠處幾人打著燈籠飛快趕來,手中拿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散發著濃鬱的苦腥氣息,明顯是用來療傷的各種草藥丹丸。
衛韜被扶著坐下,被商供奉、誠親王,還有兩位元一長老等人緊緊包圍。
後面就連武青璿都匆匆趕來。
她披著一件雪白大氅,上面清晰可見沾染的大片汙漬。
看到這一幕景象,再找一旁的親隨侍從詢問了一下情況,武青璿眼中波光閃動,表情若有所思,只是心中的恐懼焦慮卻在不知不覺間消失無蹤。
剛剛感知到動靜,半路上又聽說他被打傷的時候,她可是連心跳都漏了不止一拍,還因此不小心摔了一跤,弄得滿身都是雪泥。
直到此時此刻,砰砰亂跳的心才算是落了回去。
整個人也猶如虛脫一般,渾身都有些發軟無力。
冷靜下來之後,武青璿忽然發現,此事似有蹊蹺。
商供奉和自家一向關系良好,又算是青麟山的故交,總體來說都是一條線的人,不可能無緣無故大打出手。
雖然不知道商供奉為什麽會跑來和衛道子搭手,但終歸不可能會生出殺機,更不可能是不計後果的生死交鋒。
就算是退一步去想,哪怕商老供奉真的使出全力,毫不留手。
以他當初單槍匹馬迎戰邪道宗師韋絕言,甚至將對方直接擊殺的表現,最後誰勝誰負、誰生誰死,都還尚屬未知。
衛韜被萬長老嚴令不能亂動,身上除了毛毯,又加蓋了一件大氅。
不久後,他連喝三碗藥湯,還有活血化瘀的丹丸,滿口都是化不開的苦腥味道。
又在躺椅上縮了片刻,衛韜輕咳一聲,緩緩說道,“我感覺好多了,還要多謝商前輩手下留情。”
商供奉連連擺手,“衛道子說的哪裡話,實在是讓老夫寄顏無所,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
“商前輩修為境界高深,能得到親手指點,實乃晚輩的福分。”
衛韜說到此處停頓一下,面上浮現出期待表情,“以前輩的眼界見識,定然能看出晚輩在後續修行上面還有什麽可以改進之處,還望前輩不吝告知。”
商供奉思索許久,緩緩開口,“道子氣血磅礴,真勁雄渾,即便是相比於武道宗師,也沒有太大的差距,前期打下的根基牢固堅實,實則令老夫都羨慕無比。
而且道子出手,招式打法上不拘一格,剛柔並濟、機變靈動,也能看出在武道修行上有著極高的悟性,天賦資質亦屬上乘。”
“所以老夫思來想去,道子唯一需要注意的,或許還在於精神上的修行。”
“精神上的修行?”衛韜問道。
商供奉微微頜首,“道子年紀輕輕便踏入玄感境界,此是好事,說明潛力深厚,不出意外破境武道宗師有望,只是其中也有隱患存在,還需要道子小心注意。
老夫之前冒昧以望氣術觀之,發現道子身具宗師之資,這一點毋庸置疑,不過在牽扯到玄感的精神層面,似乎存在著隱隱的矛盾和衝突。”
他停下來想了一下,斟酌組織著言辭,“給老夫的感覺,就像是有模糊的混亂分裂跡象,也不知具體是什麽原因。
當然,衛道子不必為此焦心憂慮,一來這只是老夫的一家之言,也不敢說能做得準;
二來武者步入玄感境界,每個人都要經歷妄念折磨,精神意志出現種種變化也是普遍情況,只要能夠心如赤子明淨柔和,意如鋼鐵堅忍不拔,當能謹守本意,明心見性,靈台清明。”
說到此處,商供奉似是有些猶豫。
他眉頭皺起,思慮良久,最終下定決心,“四十年前北荒戰事,老夫曾受余道子之恩,至今無以為報,卻又因為好奇失手誤傷道子,心中屬實愧疚難安。
若道子有興趣,老夫可將這門觀神望氣術傾囊相授,可以幫助道子檢視自身,若有問題也可及早發現,於萌芽狀態及時處置。”
余道子?
難道是枯坐山門藏書閣的余婆婆?
想不到她老人家當年還曾施恩於皇家宗師,並且讓其數十年來未曾忘懷。
衛韜心中一動,幾乎抑製不住驟然升騰的欣喜情緒。
他也是有些出乎預料,這位老先生會如此講究,一門聽上去就頗為不凡的修行法門竟然說傳就傳。
甚至到了讓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程度。
早知道剛才便讓他多打一拳,再想辦法吐一口血,說不定還能問到武帝驚世書的線索。
涉及到秘法傳功,除了衛韜和商供奉外,其他人當即悄無聲息退了出去,整個小院頓時變得清幽安靜。
商供奉坐了下來,端起還未放涼的茶水喝了一口,“望氣術雖是武帝傳下,卻並不算真正的武道殺伐秘法,而是一門補益輔助的法門。
因此在大內秘庫中並未列入甲等,而在乙等之中,老夫身為皇家供奉,只要不流落到江湖之上,單單拿來傳授自家子弟,倒是不算太過違反規矩。”
衛韜整肅衣衫,恭恭敬敬行了半師之禮,“前輩放心,晚輩老師便是余婆婆,自是知曉輕重。”
“衛道子的授業恩師,就是余道子啊。”
商供奉微微一怔,許久後才回過神來,“時光如水、新舊輪回,此時此刻看著你,再回憶起四十年前風華絕代的余道子,老夫不由得心生感慨,莫名歎息,”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兩人一坐一站,一詳細講述,一沉默傾聽,不時還會就某些細節問題展開深入交流,甚至是互不相讓的激烈爭論。
時間一點點過去。
不知不覺間黑暗消隱,白晝來臨。
商供奉拎起早已經冰涼的茶壺,將裡面僅剩的茶水一飲而盡,抬頭看一眼初升的朝陽,緩緩站起身來。
“於老夫眼中,我就像是剛剛落下的彎月,而道子才是這一輪破曉而出的朝陽,即將綻放屬於自己的璀璨光芒。”
他不待衛韜回話,便徑自朝著外面走去,又在院門處停下腳步,“日後道子有什麽事情,完全可以直接來找老夫,只要能幫上忙的,我一定不會拒絕推辭。
此外道子初來京城,人地兩生,等下我就將家裡那不成器的兒子派來做一向導,道子這幾日想去哪裡,自是什麽都不用管,只需要讓他安排便是。”
不得不說,商供奉的效率很高。
僅僅過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將兒子商鈞滎派到了王府之中。
衛韜雖然想宅在王府不出,感悟鑽研新入手的日月明經和望氣之術,但也不好拂了商供奉的示好,便乾脆放空心情,在商鈞滎和武青璿的帶領下,在京城內各種吃喝,到處遊覽。
這位商公子也是個妙人兒,雖然武道修行上不甚刻苦,年近三十也沒有達到練髒層次,但為人幽默風趣,對待朋友也相當大方,沒有一絲一毫宗師後輩的架子。
兩人相處得非常愉快,短短幾日下來,已經成為相當有默契的好友。
只有武青璿不知道什麽原因,總是看商鈞滎不順眼,時不時便會毫無征兆發點脾氣,鬧些別扭。
種種表現也讓商鈞滎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左思右想都弄不明白,自己笑臉陪了不少,銀錢更是花費頗多,到底是哪裡惹到了這位一向脾氣溫和的青璿郡主。
入京之後第五天。
幾輛馬車從誠親王府出發,出城後一路向東而去。
一天一夜後,最終在一座並不險峻,卻厚重雄渾的大山前停了下來。
在山腳小鎮,早有一行人在道口提前等待。
衛韜從最後那輛馬車上下來,一眼便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兩個熟人。
劉椽凕滿面笑容,快步迎上。
他先是與萬丈老和崇長老寒暄幾句,然後從懷中取出一隻封閉嚴密的錦盒,親自遞到衛韜手中。
“老夫身為長輩,前次只顧著與道子相談甚歡,卻是忘記準備一份見面禮,後面每每思之都追悔莫及。
好在道子不計前嫌,又給了老夫一個面子,能讓我將這份遲到的禮物贈送出去。”
衛韜收好錦盒,感受著狀態欄悄然顯現的波動,面上泛起濃鬱笑容。
“劉長老再這麽說,便是讓晚輩無地自容,無顏登臨玄武山門。”
劉椽凕哈哈笑道,“本門齊道主就在玄武殿等候,諸位請隨我一起上山。”
龐闕眸子裡滿是親近孺慕光芒,便在此時躬身一禮,“龐闕見過衛師弟。”
衛韜靜靜看著眼前的玄武道子,語氣不乏感慨歎息,“太玄山大比過後短短時日,龐師兄不僅精氣神意盡複,修為又有明顯進境,當真是令人欣喜不已。”
劉椽凕道,“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本門龐道子經歷太玄山的變故,雖然渾渾噩噩了一段時日,卻自此心思澄淨如赤子,難為亂念所擾,不以外物動心。
便是齊道主也曾言道,再經沉澱之後,龐道子定將再進一步,天人化生、陰陽和合,武道宗師有望。”
衛韜緩緩呼出一口濁氣,真心實意道,“這是天大喜事,師弟便在此提前為師兄恭賀道喜。”
龐闕眼神灼熱,表情卻純淨清明,“沒有衛師弟的照拂,師兄早就要成為塚中枯骨,此大恩大德,龐闕沒齒難忘。”
一行人邊走邊聊,很快穿過威嚴肅穆的玄武道正門,真正進入到教門第一宗的核心區域之中。
沿著通體青黑的石路前行,經過一座座莊重肅穆的殿堂,又穿過清幽素雅的小橋流水、亭台花園,最終來到四座偏殿環繞的大殿門前。
劉椽凕便在此時停下腳步,“道主就在玄武殿內等候,兩位師弟,衛道子請進。”
玄武殿內空空蕩蕩,除了幾把桌椅,以及後面端坐的清顴老者外,便再無一物,更無一人。
稍微適應一下內外明暗光線的變化,萬長老看清楚了老者面容,當即整肅衣衫,深施一禮,“青麟山萬辛泉,拜見齊道主。”
在其身後,崇長老和衛韜同時抱拳,躬身行禮。
“青麟山崇覓,拜見齊道主。”
“青麟山衛韜,拜見齊道主。”
齊太全放下紙筆,緩緩從桌後起身,面上露出平和笑容,“三位不必多禮,吾等同為教門中人,來到這裡就應該像回到自己家一樣,無須有任何約束拘謹。”
“猶記得上一次見到寧師弟,還是在多年前的祭典大禮,一晃許多歲月過去,思之卻又似乎就在昨天。”
他的聲音溫和親切,聽之如沐春風,仿佛要將一路風塵疲憊都悄然洗淨。
萬長老道,“本門寧道主也曾多次說過,待到有時間了一定要找齊道主坐而論道,品茗閑談,只是山門事務繁多,還要坐鎮齊州以防北荒,端得是一直都不得閑。”
“不只是寧師弟,就連老夫亦是如此。”
齊太全讓三人落座,親自執壺倒茶,“遠的不談,就說最近一段時日,本門便莫名深陷漩渦,不僅虛胤殿主下落不明,又不得不關門閉戶靜待事態平息。
我當時本在閉關清修,也隻好出關入宮,面見當今聖上陳述實情,一番折騰下來連覺都睡不安穩。”
萬長老雙手接過茶盞,語氣憤慨道,“這肯定是某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妖人造謠生事,想要引起朝廷與教門的紛爭。
他們這盆髒水潑下來,不僅是玄武道,就連其他各宗都要受到牽連。”
齊太全微微一笑,“濁者自濁、清者自清,老夫就在玄武殿中端坐不動,再看最後會是什麽人隱於幕後興風作浪。”
說到此處,他轉頭看向敬陪末座的衛韜,“太玄山教門大比,還要多謝衛道子出手相助,為本門保住了培養多年的弟子。”
迎著那道仿佛洞徹通明的目光,衛韜心中驀地一緊,當即起身行禮,“道主言重了,教門七宗共為一體,門內俱是兄弟姐妹,相互幫助也是應有之意。”
“衛道子此言深得吾心。”
齊太全微微頜首,眼神卻微微一凝,須臾不離衛韜左右。
衛韜屏息凝神,氣機收斂,莫名感到了很大的壓力,就從那雙猶如深潭的眼眸中傳來。
直到數個呼吸後,齊太全才垂下眼睛,緩緩開口說道,“今日看見衛道子,就像是見到自家子侄,甚至是比本門幾位道子都更加優秀的好苗子,果然不負教門第一道子之名。
既然如此,老夫原本準備的見面禮就有些拿不出手,倒是令吾有些憂愁。”
說到此處,他從椅上起身,去到大殿深處取了一樣東西,和早就準備好的那隻禮品盒並為一處,作為見面禮送了出去。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主要是由萬長老開口,與玄武道主商議一些教門事務。
衛韜坐在一片靜聽,倒是因此知曉了許多以前從未聽聞的隱秘,也並不見得枯燥無味。
時間飛速流逝。
很快便到了正午時分。
齊太全親自作陪,玄武道內有頭有臉的長老殿主全部參加,吃過一頓豐盛的酒宴。
下午萬長老和崇長老各自找相熟的老友聯絡敘舊,留下衛韜一人在房間休息。
直到此時,他才有機會打開在玄武殿收到的兩份見面禮。
其中一盒芬芳馥鬱,內裡裝著十二顆顏色金黃的丹丸。
衛韜略一思索,便知道這就是玄武道特有的玄武丹。
而且看色澤品相,絕對是上品中的上品,不論是用來閉關修行,還是在關鍵時刻補益療傷,都有著超出一般人想象的強大功效。
將裝著玄武丹的木盒關閉收好,他又打開了另外一隻密封嚴實的獸皮袋。
從中取出一部質地堅韌的卷冊。
封面一片空白,沒有任何圖案和字跡。
衛韜心生疑惑,下意識將卷冊翻開。
然後只看一眼,他便猛地眯起眼睛,瞳孔驟然收縮。
頁面上的字跡蒼勁有力,筆鋒仿佛要透過紙張活了過來,讓人清晰感覺到書寫者當時的心情意境。
但這並不是重點。
真正的重點還在於卷冊的內容。
玄武真解龜蛇、壬癸、七宿、明牝四篇修行要點注解——齊太全。
衛韜定定看著扉頁上的一排小字,許久都沒有向後翻開。
他在思考,玄武道主為什麽會將親手所書的注解作為見面禮送出。
難道在他登臨玄武道山門之前,玄武道主就知道了某些隱秘之事?
衛韜心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卻又當即被自己否定。
從龜蛇篇到七宿篇,都是從龐闕處獲得,明牝篇則是劉椽凕做的講解,按說兩人都不可能將這一秘密泄露出去。
退一步想,就算是兩人中的一個泄露了秘密,但今天玄武道主的表現又有些解釋不通。
衛韜仔細回憶玄武殿內的會面。
可以確定玄武道主看他的目光,從一開始的並不在意,到後面才忽然變得有些不同。
然後又盯著他看了許久,方起身去到後殿,拿來了親筆所書的功法注解。
所以說,只是仔細觀察了片刻,玄武道主就知曉了他曾經修習過玄武真解?
思及此處,衛韜心中頓時一動。
既然齊太全能看出他修行玄武真解的根底,那麽在他體內的幽玄詭絲,是不是也一並暴露了出去?
不知不覺間,他又想到玄武道的風洳太上,叛門而出的孫洗月,以及先在朝廷,後入青蓮的桂書仿。
再看一眼主色調為玄黑的房間,衛韜心中悄然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覺。
這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
卻又縈繞於胸,久久未能散去。
甚至讓人想要當即離開玄武山門,走得越遠越好。
直至杯中茶水變涼,衛韜才緩緩收斂思緒,繼續將注解向後翻開一頁。
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玄武龜蛇,蟠虯相扶。
龜為剛,蛇為柔,剛柔並濟,以明牝牡……
“當初劉椽凕講解的時候,也只是說過玄武真解四篇法門層層遞進,由淺入深,而若是將其順序反過來做一調換,同樣有著極深的玄妙之處。
但是,在玄武道主的眼中,卻沒有由淺入深,再由深到淺的說法,而是直接整個玄武真解看成了一個整體,甚至是站在了更高的層面,以局外人的目光來進行旁觀俯瞰。”
“這是我以前從未考慮過的思路,當真是令人耳目一新、眼界大開。”
衛韜端起已經變涼的茶水一飲而盡,剛剛準備繼續向下閱讀體會,卻緩緩抬起頭來,看向了房門所在的方向。
當當當幾聲輕響。
衛韜起身,打開房門。
他又是微微一怔,心中泛起道道波瀾。
玄武道主清顴的身影靜靜站在門外,卻僅是朝著裡面深深看了一眼,還未等他躬身行禮,便沉默無聲轉身離開。
衛韜緩緩呼出一口濁氣,腦海中不停浮現出玄武道主的表情,以及那雙深潭般眸子透射出的莫名眼神。
他站在門外,似乎想再說些什麽,可最終卻又不發一言,徑直轉身離開。
直到萬長老和崇長老返回客房,然後告別離開玄武道山門,衛韜都沒有想明白,玄武道主送出玄武真解四篇批注,又悄然而來,無聲離去,到底隱含著怎樣的心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