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樁糾紛,在蘇州府逐漸發酵開來。
吳縣拖著不判,這些人又告到了蘇州知府衙門。
黃通判不願牽扯進去,遂將這個案子,轉呈了馬知府。
馬忠義很詫異,一時間竟然不敢相信原告的話。
毀田撒鹽,正常人乾不出來這事。
他派了人私下查驗,發現居然是真的。
而家奴劉路,也悄悄送來了一份文書。
“主子,這是那維格堂李鬱送來的,西山煤礦入股收據。”
“哦?”
馬忠義接過來,瀏覽了一遍。
就收進了書房的抽屜裡。
送上門的銀子,沒理由不收。
到了年底,能拿到分紅的。
區區一個惡霸豪強,絕不敢糊弄自己。
劉路小心翼翼的問道:
“主子,這人成色沒問題吧?”
“唔,本官覺得,能乾出毀田撒鹽,搶霸漁女這種缺德事的人,想來不會是反賊。”
“主子的話太深奧,小的聽不懂。”
馬忠義笑了,揮揮手,示意這個親信家奴可以退下了。
這裡面的含義太深刻了,還是不解釋比較好。
一個魚肉鄉裡,毀田搶女的惡霸,他肯定是擁護朝廷的!
……
聽到馬忠義收下西山煤礦入股文書的消息後,李鬱也松了一口氣。
如果這位皇帝的忠實奴才懷疑自己是反賊,他就不會收下那份入股文書。
否則一旦事發,就乾隆那小心眼,他洗都洗不清自己。
這個邏輯,非常清晰。
不必擔心馬忠義是在偽裝,麻痹自己。
“走,誰跟我去眠月樓?”
李鬱一吆喝,杜仁范京立馬就跑來了。
“不行,你們倆只能去一個人。”
“為啥?”
“這麽大的家業,不得留個人鎮守,萬一出點事,沒個主心骨。”
“那誰去誰留?”
“猜拳吧。”
范京得意洋洋,杜仁垂頭喪氣。
感覺節省了幾個億。
不過,他突然發現林淮生也跟著去了。
“為啥他能去?”
“因為我是保鏢,遇上三五個人我能殺出去。”
林淮生耍寶一樣的,把短刀塞進靴子,燧發手銃揣進懷裡,又把一柄劍掛在馬鞍邊。
這還不夠,背後還斜背著一個圓筒狀玩意,藍綢子包著。
“這是啥?”
“我說是簫,你信嗎?”
“我信你個大頭鬼。”
李鬱示意,給他瞧瞧。
林淮生遵命,解開外麵包裹的藍綢布。
裡面是個皮革圓筒。
放平後,從筒子裡滑出了一杆截短型火繩槍。
“槍管截短了一大半,槍托也截掉了。”
“哦對了,口徑有點大。”
“這是誰發明的?這麽醜?”
李鬱點點頭,表示他認可。
確實很醜,出自他的手。
之所以這樣設計,是因為吸取了太湖水戰的經驗。
小五描述了那天的戰鬥,說到了跳幫戰。
大清朝的水師兵勇,各路水賊,都很喜歡跳幫戰。
主要是因為火炮孱弱,在內河江湖,這種戰術很有效。
於是,李鬱設計了這麽一款醜陋的武器。
定型為“李氏二型水兵截短霰彈槍”。
……
林淮生嘿嘿一笑,比劃了一下。
“這玩意橫在腰側,等敵人衝進來,這麽一噴。”
“十幾顆粗鐵砂,美的很。”
杜仁一臉震驚:
“打的到嗎?”
“十幾米內,一打一片。”
范京點點頭,表示他能作證。
那天找了一群家畜家禽,噴了一下。
慘叫聲差點把耳膜震破了,現場那叫一個慘。
害的幫廚的幾個婦人,一直罵罵咧咧的。
挖出來半碗鐵砂。
李鬱印象中,帶英皇家海軍,就有一款高度類似的海軍燧發霰彈槍。
專打登船的敵人,口徑比他這個還粗。
還踏馬是雙筒的。
等他搞定了燧發槍機,說不定也會上馬一款。
眾人都說,截短型霰彈槍用於江湖火拚太好使了。
下次再有其他幫派和維格堂開戰。
安排個弟兄,來這麽一發。
然後再砍人,效果不敢想。
許多人,已經在默默叨念著不開眼的人趕緊上門了。
……
“走,去眠月樓。”
三人騎馬狂奔,留下一路煙塵。
最近,好久沒下雨了。
杜仁歎了一口氣,繼續去視察堡外的工程了。
也不知道阿鬱花費這麽大的精力挖排水溝幹嘛。
浪費人力。
倒是那公共茅房,有點意思。
最近堡內外的生病數量,大幅降低了。
還有一條新規則,李家堡附近有兩條河流。
其中取水一條河流,洗刷取沙子在另外一條河流。
取水後,必須燒透了,再倒入大缸中。
日常飲水,隻許從缸裡取水。
違規的人,當天的飯免了。
三次違規,直接送去西山挖煤。
李鬱最近一直在提純收留的流民,同時補充新鮮血液。
紀律提純,只是第一步,這一關都過不掉的流民,沒有任何憐憫的價值。
第二步,是勇氣提純,即將展開。
第三步,是忠誠提純,終極考驗。
倒是在府城,他被許多人稱為“善人”。
因為這年頭,願意給人一口飯吃的就是大善人。
甚至,知府馬忠義也過問了幾句。
雖未鼓勵,卻也感慨了此人竟有些善心。
工業社會,一個健康的人至少還有壓榨的價值,哪怕他無任何特長。
農業社會,疊加封建社會。
勞動力是極度過剩的,被壓榨都屬於一種“幸運”。
拿京杭大運河的纖夫舉例,拉一裡路的工錢是2文錢。
乾隆年間,一兩銀子約等於1000文。
如果換算成今天的物價,一兩銀子相當於250元。
一斤米10文,豬肉60文,官鹽80文一斤,棉布單衣400文一件,棉衣800文一件。
農村一個短工農忙時收入為30文/天。
包吃住的長工,收入為3兩/年。
……
然而,在眠月樓和七仙女之一聊聊人生,品了幾口綠茶,就花掉了上百個纖夫一月的收入。
“范京,伱有沒有想過買一個功名?”
“我現在要那玩意幹嘛?”
“我說真的,一是為你謀個官身,二是了卻你一樁遺憾。”
李鬱說的很認真,他最近確實在考慮這件事。
如果讓范京擔任石湖巡檢,做事就更方便了。
維格堂勢力再大,有些事也不方便出面。
需要推出一個可靠的兄弟,走到官面上。
巡檢雖小,九品而已。
可卻是正經的官兒,掌握武力。
維格堂殺人,得偷偷摸摸的。
巡檢殺人,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
維格堂的事業要發展,就離不開這一步。
“李大官人,您終於來啦,花枝老師總是盼著你來,人都瘦了。”
“是嗎?我不信。”
滿頭珠翠的老鴇差點閃了腰,這讓人很難接話啊。
這樣直的客人,帶不動。
“那老身去把她叫來?”
“不急,我倒是有一樁事想麻煩你。”
“哎喲喂,大官人您這說的什麽話,都一家人,啥麻煩不麻煩的。”
“幫我介紹一個人,我要買個官。”
老鴇一聽,松了一口氣:
“您放心,我懂,包在我身上。”
李鬱笑笑,打發了她。
有一些不起眼的人,往往是人脈的關鍵節點。
你或許不能想象,一個高端場經理,或一個跳大神算命的,他的路子能有多野。
野到上天。
……
花枝姑娘,如清風一般飄了進來。
一通毫無誠意的寒暄後,開始當場表演茶藝。
正經的茶藝,泡功夫茶。
景德鎮的上等白瓷,和碧綠的茶水相得益彰。
李鬱皺起眉頭,手一指,問道:
“你總是拿手捂著月匈口幹嘛?”
花枝一愣,這問題好難回答。
“大官人,奴家平時都是這樣的。”
“又是在揚州府同行那學的?”
“嗯呐。”
花枝很委屈,這種捂著月匈口的做法,不是很正常嗎。
“以後不要這樣了。你說,你是怕人看見呢?還是怕人看不見?”
花枝樂了,連忙說道:
“奴家怕沒錢的人看見,又怕有錢的人看不見。讓大官人見笑了。”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似乎才過去了兩分鍾,實際已經過去了兩個時辰。
……
一行人出了府城,就看見了遍地的流民。
官道兩側,有乞討的。
有插著草標賣兒鬻女的。
還有躺在地上,有進氣沒出氣的。
和府城內的熱鬧繁華,形成了鮮明對比。
一個男孩,跪在地上,插著草標。
身後躺著兩具屍體,一大一小。
李鬱停住了腳步。
打量著這個瘦的在風中晃悠的男孩,心裡有些同情。
“爺,買了我吧。給點錢讓我爹,我妹入土就行。”
李鬱點點頭,掏出一錠銀子。
扔給旁邊擺攤的茶水攤主:
“買兩卷草席,兩丈白布,找個地方入土葬了。”
“您放心,絕不敢馬虎,舉頭三尺有神明。”
李鬱看著這個油滑的家夥,笑了一下:
“有沒有神明,我不知道。不過你要是隨便找個地方把人扔了,我會知道。”
林淮生抽出馬鞍邊的長劍,耍了個劍花。
茶水攤主立馬嚇的臉色發白,連忙舉手賭咒:
“我對天發誓,對祖先發誓。”
見效果達到了,李鬱又扔出一串銅錢。
吩咐這攤主,弄點吃的給這男孩。
男孩哆嗦著,先是磕了三個響頭。
然後才艱難的挪著,顫抖著開始進食。
溫熱的茶水,還有一塊燒餅泡在碗裡。
攤主表功一般的解釋道:
“這位爺,人餓久了不能吃硬的,一吃胃就爆了,這樣泡了吃才軟和。”
李鬱點點頭,知道這人說的是實情。
……
一大碗茶水泡燒餅下肚,男孩明顯恢復了一些體力。
“恩人,我跟你走,俺什麽活兒都會乾。“
“你叫什麽?”
“虎子。”
“大名呢?”
“沒大名,俺爹姓錢。”
“以後,你就叫李大虎吧,跟我姓。”
“好,聽恩人的。”
男孩又是磕了兩個頭,才起來了。
跟著馬後面搖搖晃晃的走。
李鬱剛走出去幾步,被更多的人攔住了。
“好心的爺,買下俺的孩子吧,就當是買個小貓小狗。”
“爺,女的要不要?”
一大群貌似骷髏的流民,趴著或挪著,用盡最後力氣。
目的是給自己的孩子尋條生路。
做富人家的奴才,也比餓死強。
蘇州府最近城門戒備森嚴,200米內流民一概驅趕。
所以,只要不出府城。
依舊是人間天堂。
范京瞧著李鬱,面露難色。
不過,李鬱卻產生了一些其他想法。
他掏出了幾錠銀子,示意不遠處看熱鬧的小販過來。
“爺,您有什麽吩咐。”
“我看你車上運的是稻谷?”
“是是,一車陳年稻谷,送給城裡的酒坊釀酒的。”
“我都買了,多少錢?”
“2兩吧。”
狡猾的小販子顯然把價格開高了一些,按照正常市場價,1兩5頂天了。
不過李鬱懶得還價,直接扔給他2兩。
告訴他:
“你去弄一些袋子來,一個男孩換8斤,一個女孩換4斤。
人口買賣,就這樣展開了。
放在和平年代,這是口誅筆伐的重罪。
此時此刻,卻是積德行善的大好事!
半個時辰,李鬱收了23個孩子。
舍出去了小200斤稻谷。
……
小販眉開眼笑,今天這趟是賺了。
他看著行進速度緩慢的李氏隊伍,小聲說了一句:
“這人真傻,買這麽些半大孩子回去能幹啥?起碼白吃5年飯。”
茶水攤主也附和道:
“這年頭,白送孩子都沒人要。要是大姑娘還成,能賣進窯子裡。”
不過,腹誹歸腹誹。
他還是老老實實的借了一輛板車。
捏著鼻子把一大一小兩具屍體拉上車。
裹上白布,草席,拉到遠處的亂葬崗去了。
在一棵大樹下,挖了個淺坑,把人埋了進去。
想了想,又找了塊破木板,豎了起來。
“黃泉路上慢慢走。下輩子投胎選個好地方,不投胎京城,也要投在咱蘇州。”
茶水攤主撣撣灰塵,歎息了一聲,走了。
若不是李鬱那番威脅的話,他才不會這麽老實。
肯定找個地方扔了。
作為一個典型的市井狡詐之徒,他有自己的生存智慧。
老百姓可以坑,家境殷實的也能坑。
但是這種有錢還橫的年輕人,你不能坑。
因為,他真敢弄死你!
回去的路途,李鬱花了2個時辰。
這些剛買的孩子,體力實在是虛弱到了極點。
沒有十天半個月的休養,都恢復不了。
到了堡外,眾人震驚。
出門一趟,撿了這麽多孩子?
“咱老爺是善人。”
“哎,這些孩子命好。”
一群正在乾活的流民,感慨道。
李鬱指著這些孩子,大聲喊道:
“你們都站好了。”
“從今以後,都是我李家堡的人。”
“我叫李鬱,以後就是你們的老爺。”
……
洗刷,換衣服,剃頭,吃飯。
這些一步都不能省。
“老爺,這些人頭髮裡都是虱子。怕是洗不乾淨。”一個婦人舉著剪刀,來請示。
“那就剃光頭。”
“是,老爺。”
於是,李家堡多了23個光頭孩子,不分男女。
頭三天,隻許喝鹹菜粥。
三天后,逐步可以吃正常食物。
暫時歸屬楊雲嬌麾下的勞工隊,先看看脾性。
其余人都說是李鬱發善心。
只有楊雲嬌,猜到了李鬱的一些心思。
孩子是一張白紙,耐心培養幾年後,忠誠度很高。
而成人,世界觀早就形成了,心思複雜。
自家老爺,做的事都有點出格。
萬一被有心人說出去,怕是會惹麻煩。
楊雲嬌覺得,有機會要認真提醒一下。
因為,她的老爹當年就是行事不密,被人告發了。
收養孤兒這種事,鹽商圈子裡不是秘密。
只不過,是養大後挑出色的做護院、或者歌姬而已。
……
最近,蚊子似乎是少了。
堡內的人都說是撒鹽的緣故,站在觀景樓上放眼望去,周圍的綠色少了。
李鬱用惡霸的手段,將周邊的地盤急速擴大了一圈。
所付出的銀子,不過是正常市價。
若是正常買地,這些人不可能賣給自己。
范京有些猜到了他的心思,悄悄詢問道:
“軍師,是不是故意自汙?”
“對。”
“現在應該沒事了吧?”
“馬忠義此人陰險,日後行事要特別小心。”
范京點點頭,他明白其中的利害關系,說道:
“以後的物資采買,我舍近求遠,從湖州府買。”
“嗯,尤其是戰略物資。”
李家堡對於鋼,鐵,銅,皮革,硝石,硫磺,磚石,石料,木材,采購量都很大。
如果有心人細算一下,就會發現不對勁。
所以,分散采買,異地采買,才能避免麻煩。
這種時候,李鬱就想起了福成。
前段時間,自己去了一份書信,不知道他有沒有回信。
這個時代,車馬很慢。
遠距離通信,很鬱悶。
廣東是個好地方,工商業發達。
屬於沿海地區中,皇權影響最微弱的一地。
李鬱考慮,以後盡量從廣東采買。
結識一些當地的豪商,最好再搭上洋商的關系。
有福成的關系在,此事可行。
一艘海船,就能采買上千噸幾百噸的物資。
抵得上現在零星采買無數趟。
……
火藥作坊。
周圍豎起了籬笆,嚴禁任何人靠近。
等其他的房子蓋起來,李鬱還會把這裡搬個家。
天天路過火藥桶,心裡總是毛毛的。
打開門,十幾個婦人正在忙碌著。
如果忽略顏色,倒是有點像在製作面點。
每一個人,都有單獨的一張桌子操作。
而且,嚴禁跑動,打鬧。
五叔坐在一張椅子上,靜靜的看著天空發呆。
他這種表現,像極了衰老到極致的老人。
“五叔,跟我去堡外看看鹽鹼地?”
“哎,好。”
五叔這才回過神來,慢悠悠的披著一件衣服,拄著拐杖。
李鬱覺得這樣走路太慢了,乾脆讓人趕來了一輛驢車。
稻田裡的水,早已放乾。
水稻都倒伏在了地上,和泥土混在一起。
土壤表面開始板結,出現鹽花,初見成效。
“您看成嗎?”
“還需要時間,鹽鹼地一旦形成,除非人力介入,否則只會越來越嚴重。”
這上百畝鹽鹼地,已經成了李鬱惡霸的最好佐證。
大善人的名頭,正在飛速的遠去。
這讓李鬱有些傷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