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得李惟儉所贈玉墜時,黛玉便心生疑慮——看那玉石墜子上的字跡與寶玉那一塊一般無二,偏生這是儉四哥自造辦處訂製的,誰敢保寶玉那塊真真兒就是天生的?
眼見賈母沉吟遐思,黛玉只是垂著螓首不言語。
賈母思量好半晌方才回過神來,默然將玉墜遞還黛玉,強笑道:“可憐如海一片心思,玉兒戴好了。”
黛玉應下,心下古怪。這玉墜可是李惟儉送的,偏生被外祖母誤會成了父親。仔細想來,儉四哥待自己的確如兄如父,又如……她趕忙止住念頭。
賈母這會子心下愈發煩亂,隻覺中了王夫人的詭計,起身道:“玉兒,你在瀟湘館住的如何?許久不去看過,正好我也去轉轉。”
黛玉緊忙應下,大丫鬟鴛鴦張羅著抬軟轎來,賈母卻擺手拒絕,隻拄了拐杖,任憑黛玉攙扶著,往大觀園而去。
夏初時節,大觀園裡草木繁盛,這一老一少前頭走著,丫鬟婆子自是跟在後頭。方才到得沁芳亭,忽而便聽南面翠嶂處有童聲呼喝道:“賊子哪裡逃,看箭!”
賈母扭頭看去,便見那怪石上立著一十來歲少年,手中一張軟弓好似滿月,一襲青衫迎風獵獵,星眸凝視,霎時間箭出如流星,直將小鹿、孔雀、仙鶴、貓兒射得四下亂竄而去。
賈母心頭恍惚,隱約窺得少年好似已故的老國公,仔細端詳,又覺更似那死去的孫兒賈珠。
鴛鴦見賈母臉上變色,以為老太太是擔心,當即出言道:“蘭哥兒慢些,仔細摔了跤!”
聞聽此言,賈母終於看清,那怪石上的少年不是旁人,乃是自己的重孫兒賈蘭。
“蘭哥兒?”
賈蘭瞥見賈母等一行人,縱身便從怪石上跳下,遙遙喊了聲‘老祖宗’,隨即邁步跨過花叢,任憑身上沾染了落花、翠葉,提著軟弓恭恭敬敬到了近前躬身施禮。
眼見賈蘭滿頭滿臉的汗水,賈母趕忙招呼鴛鴦:“快給哥兒擦擦,仔細傷了風。”
賈蘭笑道:“多謝老祖宗。”說著搶過鴛鴦的帕子,胡亂抹了下,又見帕子髒了,便道:“帕子髒了,回頭兒我洗乾淨了再還你。”
鴛鴦道:“髒就髒了,還能勞動蘭哥兒不成?快拿回來吧。”
賈蘭這才將帕子還了,賈母看著少年,面上不禁又緩和了幾分,笑問:“蘭哥兒怎麽在園子裡耍頑?”
賈蘭便道:“回老祖宗,今兒先生外出訪友,放了我一日假。”
賈母頓時笑道:“好好,是個知道長進的。你娘素日裡催逼太過,我也勸過一回,說你年歲太小,不好讀書傷了身子骨。”
賈蘭便笑道:“四舅舅也是這般說的,四舅舅還讓我得空習練武藝,也好強身健體。”
鴛鴦便笑道:“老太太您瞧,這蘭哥兒允文允武的,來日啊,一準兒有出息。”
那賈蘭卻赧然笑道:“這話就過了,四舅舅說過,如今打戰極少用貼身肉搏,多是遠遠放銃定了勝負,方才用刀槍追殺。我這武藝,不過是耍頑做戲罷了。”
知上進,又謙和有禮,賈母心下愈發熨帖。本道寶玉是銜玉而生,天生有福氣的。如今再看……又哪裡比得上眼前的賈蘭?
賈母聞言道:“得空多往你舅舅府上走動著,你舅舅這般年紀有如此能為,但凡你能學了三成,往後就是大本事!”
賈蘭拱手應允,又自嘲道:“四舅舅可是財神,我再如何只怕也比不過。”
眼見賈蘭有些拘束,賈母便樂呵呵道:“罷了,也不用你守著我,快去耍頑吧。”
賈蘭應下,這才提著軟弓樂顛顛又去追鹿、兔、貓兒去了。
賈母瞧著賈蘭遠去,方才移步過橋,又叫過鴛鴦問道:“蘭哥兒身邊怎麽不見使喚人?算算十來歲年紀,可派下丫頭了?”
鴛鴦忙道:“回老太太,蘭哥兒身邊兒如今兩個大丫鬟、兩個小丫鬟,又有四個小廝聽用。只是大奶奶不喜蘭哥兒嬌慣了,在家中從不肯讓人跟著。”
賈母又頷首道:“珠哥兒媳婦是個有心的。我看這孩子瘋頑了一身汗,伱去廚房吩咐下,給蘭哥兒準備個蓮蓬湯、綠豆湯消暑。”
鴛鴦應下,叫過個小丫鬟吩咐了。
轉過翠煙橋,瀟湘館近在眼前,一行人方才到院兒裡,那鸚鵡瞥見黛玉,便撲棱著翅膀撲了過來。
黛玉頓時駭了一跳,沒好氣笑道:“作死啊,又撲了我一頭灰。”
那鸚鵡又落在架子上,叫了一聲,忽而道:“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
賈母被逗得頓時笑將起來,指著鸚鵡道:“這小東西倒是靈醒。”
鴛鴦時而便來瀟湘館,聞言便湊趣道:“老太太不知,這鸚哥兒還會念詩呢。”
“哦?”
鸚鵡又叫了幾聲,隨即道:“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嘎……斷腸聲裡憶平生。”
賈母喜道:“唷,真真兒會念詩呢。”
偏頭去看黛玉,黛玉卻垂了螓首不言語,紫鵑便笑道:“都是姑娘素日裡教著,它也就會念這幾句。”
正說著,那鸚鵡又叫道:“惆悵客怎麽還不來?”
黛玉勉強板著臉,心下又羞又懼。虧得老太太不知這詩詞是出自儉四哥之口,不然只怕就解釋不清楚了。
扶著賈母入內坐了,黛玉抬眼便見鴛鴦目光灼灼看將過來。好似看出了什麽,卻又不曾點破。
賈母在瀟湘館裡略略盤桓,問過日常起居飲食,又看了眼黛玉所用人參養榮丸,見還有富余,這才放下心來。
說過一會子閑話,這才起身,由鴛鴦扶著離去。
這一天再無旁的事,轉眼到得翌日。
卻說寶釵被薛蟠戳破心思,隻覺滿心委屈無處發泄,回得蘅蕪苑自是又哭了一夜。
她這般處處謀算,為的又是什麽?偏生親哥哥是個渾人,全然不領情分。
次日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整理,便出來瞧母親。
可巧遇見林黛玉獨立在花陰之下,黛玉瞧其眼上有哭泣之狀,因問道:“姐姐去哪兒?”
寶釵無心言語,隻道:“家去。”
說罷匆匆而過,黛玉可不是忍氣吞聲的性子,記起上回滴翠亭之事,禁不住朝著其背影刻薄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
寶釵知其刻薄,卻也無心辯駁,隻徑直朝著東北上小院兒去了。
黛玉見其遠去,膩哼一聲,白了一眼,這才繼續欣賞花枝。紫鵑又來,隻道早起還涼,勸著黛玉回了瀟湘館自是不提。
寶釵到得東北上小院兒,見過薛姨媽略略說了幾句,旋即又大哭起來。薛姨媽心知女兒為何委屈,念及亡夫早去,隻撇下她與一兒一女,頓時也哭將起來。
薛蟠聽得動靜,硬著頭皮進來,連連打躬作揖,一個勁兒的道惱。又說往後再不去與那些狐朋狗友往來,這才消了寶釵心中之氣。
轉頭又與薛姨媽一道兒去瞧寶玉,此時眾人齊聚綺霰齋,你一言我一句的,鶯聲燕語好不熱鬧。
賈母因著心下存疑,隻略略過問了寶玉情形,便與王熙鳳說起了頑笑。那寶玉趴伏在床榻上,眼瞅著眾人都圍著自己個兒,心下由不得暗忖:我不過捱了幾下打,她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她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她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她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歎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胡塗鬼祟矣!
這般想著,一時間竟癡了。
賈母面上不曾顯露,王夫人卻掛了臉。昨兒王熙鳳早將元春的話說與了王夫人聽,王夫人聽罷沉默不語,不曾想其他的,隻當寶玉這一遭太過胡鬧了。
夜裡,賈政難得過來一遭,將寶玉罵了個狗血淋頭!賈政雖迂直,卻也知宮中險惡,隻說寶玉此番怕是拖累了大姑娘,頓時唬得王夫人一夜不曾安睡。
此時見寶玉又犯了癡病,念及此時寶玉十三四年紀還這般胡鬧,實在不得不管束了,便拿定心思,待其好轉,立刻送去金台書院。
賈母看過一場,與王熙鳳說笑一陣,便起身離去。
眾人方走,寶玉回過神來,伸手拉著襲人笑道:“你站了這半日,可乏了?”一面說一面拉她身旁坐了。
襲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寶姑娘在院子裡,你和她說,煩她的鶯兒來打上幾根絡子。”
寶玉笑道:“虧你提起來。”
說著,便仰頭向窗外道:“寶姐姐,吃過飯叫鶯兒來,煩她打幾根絡子,可得閑兒?”
寶釵聽見,回頭道:“怎麽不得閑,一會叫她來就是了。”
賈母等不曾聽清,問過寶釵,寶釵又說了一遍,自是惹得眾人交口稱讚。
少頃到得賈母上房裡,正趕上早飯,賈母瞧著那荷葉湯,便吩咐人給寶玉送去。
王夫人應下,轉頭吩咐了玉釧兒端了荷葉湯去。
只是那湯盆不好拿,一個人也拿不動。寶釵瞧見鶯兒與同喜來了,便吩咐鶯兒一並送去,順道兒給寶玉打絡子。
那玉釧兒沉著臉兒,與鶯兒往綺霰齋而去。親姐姐金釧兒險些就死了,玉釧兒心中怎能不恨寶玉?
加之李惟儉那好似斷案結語一般的言辭,將個浪蕩無狀、沾花惹草又敢做不敢當的浮浪貨色說了個直白!如今玉釧兒又豈會與寶玉親近得起來?
到得綺霰齋正房裡,就見寶玉正與襲人、麝月、秋紋頑笑,玉釧兒心下刺痛,隻覺姐姐金釧兒好生不值,險些命都沒了,只怕人家心中已然忘卻了。
是了,丫頭就是丫頭,主子就是主子。許是人家逗弄,不過將姐姐金釧兒當做了貓兒、狗兒一般,高興了就撫弄一會子,不高興就一腳踢開,誰理會你死活?左右這家中的貓兒、狗兒多的是!
將提了的籃子送上,襲人請二人落座,鶯兒不敢,玉釧兒乃是王夫人身邊兒的大丫鬟,論起來不比襲人差什麽,眼見襲人都坐了,她便也落座了。
那寶玉看看鶯兒,又看向玉釧兒,忽而記起金釧兒來,心下忽而慚愧不已,便只顧著與玉釧兒說話兒。
這裡麝月等預備了碗箸來伺候吃飯。寶玉只是不吃,問玉釧兒道:“你母親身子好?”
因著金釧兒沒死,玉釧兒不至於滿臉怒色,卻也淡然好半晌才道了聲‘好’。
寶玉便覺沒趣,半晌,隻得又陪笑問道:“誰叫你替我送來的?”
玉釧兒木著一張臉道:“不過是奶奶、太太們!”
寶玉見她還是這樣不理不睬的,便知她是為金釧兒的緣故;待要虛心下氣磨轉她,又見人多,不好下氣的,因而變盡方法將人都支出去,然後又陪笑問長問短。
眼見寶玉丁點脾氣也沒,一直溫存和悅,玉釧兒心下暗忖,到底是太太的眼珠子,這般生分了只怕來日必受苦頭。
又想,只是尋常說話也就罷了,若又來調戲,自己再如何也不能學了姐姐金釧兒,躲得遠遠的就是。
拿定心思,這才面色逐漸和緩。
寶玉見玉釧兒面上和緩,頓時心下更喜,哄她說荷葉湯難喝,到底哄著玉釧兒喝了兩口,隨即乾脆將荷葉湯推給了玉釧兒。
忽有婆子來道:“尤老安人與兩個姑娘一並來了,聽說二爺受了棒瘡,趕忙往這邊來看望。”
玉釧兒慌忙起身,襲人等緊忙將內中拾掇了,寶玉因棒瘡,隻得趴在床上。他因聽聞二姐、三姐都來,隻覺趴著不雅,掙扎著要起身,被襲人數落了一通,這才安靜下來。
少頃,王熙鳳果然引著尤老安人與二姐、三姐過來探望寶玉。
卻說那尤老安人自打寧國府沒落之後,想打秋風都沒了去處。她素日裡又大手大腳慣了,沒多少時候就日漸入不敷出。
原本滿心打算多與傅秋芳走動,趁機將二姐、三姐推給李惟儉。男人嘛,哪兒有不偷腥的?
沒奈何,人家李惟儉轉眼就搬去了寧國府,從此尤老安人沒了指望。
趕巧那會子京師四下招募人手推介山西煤礦股子,尤老安人無奈之下隻得鼓動唇舌,四下兜售。
單單靠著兜售股子,尤老安人倒是大賺了一筆。可眼瞅著那煤礦股子水漲船高,連尤老安人自己個兒都信了真,以為那山西煤礦果然大有前途。因是將賺得的錢財盡數買了股子,結果一早暴雷,那股子就成了廢紙一張。
又因聽聞因著股子的事兒,榮國府大老爺賈赦又發了病,尤老安人關門閉戶,每日忍著鄰人咒罵,直到家中實在過不下去,又聽聞寶玉受了棒瘡,這才趕忙領著兩個女兒登門。
寶玉見了尤二姐、尤三姐,頓時喜不自勝,恨不得立刻就爬起來,領著兩個女孩兒往園子裡遊逛一番才是。奈何刻下棒瘡未愈,隻得徒呼奈何。
尤老安人坐下說了些寬慰的話,又送上金瘡藥一副,因著王熙鳳在場,尤老安人不好說旁的。眼見寶玉一雙眼睛始終盯著兩個女兒,尤老安人自以為得計,眼看時辰差不多,這才起身道:“罷了,哥兒好生養著,我去看看我那苦命的女兒。”
寶玉這才收回目光,忙不迭應承下來。
當下王熙鳳又引著尤老安人、二姐、三姐往自己後房而去。
尤氏如今就住在鳳姐院兒後房,原本還有自鳳姐房穿過,如今尤氏住下,家中又重起祠堂,便乾脆在挨著賈母院兒的小過道子上開了個角門,從此尤氏自角門進出。
將母女三人引到過道角門旁,鳳姐便笑道:“老安人進去便是了,珍大嫂子如今深居簡出的,我也不好多勸。這邊廂還有不少雜事,我就少陪了。”
尤老安人含笑應下,隨即與二姐、三姐入得院兒裡。
丫鬟銀蝶兒、炒豆兒正在院中晾曬貼身小衣,眼見尤老安人與兩個姑娘來了,慌忙入內去叫尤氏。
尤氏迎出來,母女、姊妹再見,自是抱頭痛哭不已。
少頃,眾人入內坐了,丫鬟奉上茶水。尤老安人便問:“你這些時日過得可還好?”
尤氏隻歎息著不言語。賈珍流放兩千裡,也不知什麽年月方才能回來,她如今不過是守著活寡,且還要寄人籬下。
寧榮二府雖說系出同源,可到底隔了幾輩,因是這些時日尤氏一直小心翼翼,從來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她歎息著不言語,那炒豆兒卻是個嘴快的,道:“老夫人不知,老太太憐惜我們奶奶,接來家中不說,還給定下十兩銀子的月例。”
銀蝶兒卻是個有心計的,聞言頓時呵斥道:“奶奶不曾發話,哪裡用你多嘴?”
尤氏正要說話,抬眼便見尤老安人目光灼灼,心下不禁咯噔一聲,連忙挽回道:“十兩月例看著不少,可身邊兒的丫鬟、小廝,家中上下的管事兒,都須得打點了,再不似寧府那般自在。”
尤老安人便道:“苦了你了。只是,你過的難,我跟你兩個妹妹也不易。”當下絮絮叨叨,隻說因著那股子坑了不少人,白日裡被人堵著罵街,夜裡還有狂徒進來盜取財貨。
前次更是有人丟了火把進來,好在三姐發現了,這才沒將宅子給燒了。
臨了,尤老安人才道:“我一把骨頭,能拋費幾個銀錢?還不是為你兩個妹妹能謀個好姻緣?”
尤氏沉吟一陣,又看向二姐、三姐,忽而冷笑道:“我卻不知,兩個妹妹還能謀個什麽姻緣。”
此言一出,二姐、三姐頓時臊得臉面通紅。那三姐要強些,扯著尤老安人道:“娘,莫要求了!”
尤老安人卻扯開衣袖,轉頭與尤氏道:“也不消多,就二十兩。”
“呸!一兩都沒有!”尤氏徹底惱了,罵道:“你當我不知她們兩個做了什麽?年節時剛入庫的幾千兩銀子,轉眼就沒了五百兩,這才幾個月你們就花銷乾淨了?莫說如今我是泥菩薩,就是有金山銀海,又豈能禁得住你們花銷?”
尤老安人聞言蹙眉道:“大姐兒,你怕是忘了,為了湊你那一萬兩嫁妝,這才將家裡掏空了吧?”
尤氏聞言頓時紅了眼圈兒。寧國府一經抄撿,浮財盡數沒了,那兩個鋪面、一些田產倒是發還了回來,可算起來頂多能值二、三千,她哪裡還有錢財?
見此,尤老安人又道:“你既過得難,我也不難為你。二姐、三姐情形,也瞞不過你,可總要謀個好人家,好歹不愁吃用。”
尤氏抹淚道:“如今那些夫人都當我是笑話,又哪裡去給二姐、三姐尋人家?”
出身也就罷了,最緊要的是二姐、三姐去歲便被賈珍、賈蓉哄著破了身,這般並非完璧,哪裡有傻子娶回去?
尤老安人便道:“這正室指望不上,以你兩個妹妹的姿容,難道連良妾也指望不上?”
尤氏頓時怔住,又看了眼默然不語的二姐、三姐,這才發覺自己想差了。尤老安人如今只顧著錢財,哪裡會管二姐、三姐嫁的好不好?
她正出神,就聽尤老安人壓低聲音道:“我聽說府中那位薛大爺頗有家資。”
“啊?”
還沒完,那尤老安人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說道:“還有那璉二爺,如今身邊兒就一個開了臉的丫鬟——”
尤氏嚇了一跳,趕忙道:“前者也就罷了,後者提也不要再提,來日鳳姐翻起臉來,我哪兒還有臉子待在榮國府!”
便見尤老安人笑道:“好,先不想璉二爺,好女兒,咱們琢磨琢磨那位薛大爺如何?”
當下母女幾人竊竊私語,尤氏雖不願摻和,卻也插了幾句嘴,內中聲息愈發靜謐。
卻說前院兒鳳姐方才打發了一房婆子,忽聽得吵嚷聲自後房傳來,仔細聆聽半晌,又沒了動靜。
因笑道:“娘兒幾個怎麽好生生的吵起來了?”
平兒方才送走那一房婆子,回來隻笑著搖頭。
王熙鳳因著秦可卿之故,與尤氏往來不多,且東府醃臢事沒少傳過來,因此王熙鳳心下對尤老安人一家鄙夷不已。
當下也不多提,反而道:“這兩日又是請安奉承,又是孝敬東西的,怎麽這幾家忽然和我這麽貼近?”
平兒冷笑道:“奶奶連這個都想不起來了?我猜他們的女兒都必是太太房裡的丫頭,如今太太房裡有四個大的,一個月一兩銀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個月幾百錢的。如今金釧兒走了,必定他們要弄這兩銀子的巧宗兒呢。”
頓了頓,面色和緩,說道:“倒是另外幾家,我瞧著頗有親近二奶奶的心思。”
王熙鳳塗了蔻丹的手指輕輕敲打扶手,略略思忖便已明了。也是因著救了金釧兒之故,往常都說她二奶奶刻薄,如今風評陡然一轉,生生成了‘刀子嘴、豆腐心’。
尤其是白家,昨兒王熙鳳方才打發了金釧兒去布莊子,今兒就傳著她這位二奶奶也是位慈悲人。
想到此節,王熙鳳心下好笑不已。她素來不信神佛,更不信報應,往常都用著規矩管束下頭人,又何曾得人真心愛戴過?
以金釧兒之事為開端,王熙鳳隻覺這名聲好了果然有好處!這兩日撞見不熟悉的下人,那些人也敢大著膽子上前見禮,得了吩咐也都盡心盡力,王熙鳳一高興還打賞了幾兩銀子出去。
反倒是王夫人與寶玉……呵,連宮裡的元春都看不過眼,專程打發了小太監來傳話。可惜王夫人吃齋念佛幾十年,生生被這一樁事破了金身。
不信且看,如今還有誰在王夫人跟前不小心著?那彩雲、玉釧兒更是對寶玉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了。
二房勢頹,她這大房的二奶奶卻廣得人心,此消彼長,遲早有一日將這掌家之權弄到手裡。
拿定心思,王熙鳳就笑道:“這事兒也不是我能定的,再說那仨瓜倆棗的,我還能貪圖他們便宜不成?回頭兒你擇一般的物件兒送回去,就說那事兒須得太太拿主意。”
平兒應下。
鳳姐單是靠著那暖棚營生,每歲就能得兩萬多銀子,又哪裡會瞧得上下頭人送的那些物件兒?
她正待說那暖棚營生的事兒,忽而便有婆子進來報:“二奶奶,儉四爺叫人送了個老大的物件兒來,說是請二奶奶送與雲姑娘。”
“哦?”王熙鳳起身笑著與平兒道:“這儉兄弟也不知擺弄了什麽新奇物件兒來,走,咱們也一道兒去瞧瞧。”
平兒笑著回:“換做旁人,這心思還好猜,儉四爺卻不好說了。我可是聽紅玉說,四爺這陣子忙著將那機器搬上船,想要那船自己跑起來呢。想那諸葛武侯的木牛流馬都是話本子編排,不料四爺還真真兒能造出來。”
王熙鳳哈哈一笑,耐不住心下好奇,緊忙自家中出來,往儀門而去。
到得儀門左近,就見李惟儉身邊兒的琇瑩正推著個怪模怪樣的兩輪車子,周遭圍了不少丫鬟婆子。
當下有人催促道:“琇瑩姑娘單說不會倒,我卻不信了,兩個輪子怎會不倒?”
又有人附和道:“是了是了,我看這車須得學了戲法才能開起來。”
琇瑩嘟嘴道:“哈?我家四爺造的物件兒,你敢說不能開?閃開了,今兒偏要你開開眼。”
說話間一偏腿跨上車子,捏動車把上的膠乳喇叭,頓時嘟嘟嘟一陣響,唬得丫鬟婆子趕忙閃開。
琇瑩身量嬌小,只能踮著腳踩在腳踏上,便見其左腳略略點地,車子挪動,繼而猛蹬腳踏,那車子果然就騎著走了起來。
琇瑩身手敏捷,方才在家中不過習練了兩刻,便能騎行如常。當下琇瑩愈發得意,咯咯咯笑道:“如何?可漲了見識?”
忽而瞧見王熙鳳,琇瑩緊忙一捏車閘,飛身落將下來,笑道:“二奶奶,我來給雲姑娘送禮物來了。”
王熙鳳瞧見那自行車頓時眼睛發亮,嘖嘖稱奇幾聲,繞著自行車轉了一圈兒,不禁讚道:“儉兄弟可說了,這是個什麽名堂?”
琇瑩展顏露出八顆牙齒來,笑道:“四爺說了,是自行車。”
王熙鳳思量一番,搖頭道:“還要自己蹬著走,怕是只能當個玩物了。”
琇瑩就道:“二奶奶跟四爺說的一般呢,四爺也說了,如今這膠乳受限,鋼鐵雖愈發不值錢,可短了膠乳,這自行車只怕也推廣不起來,只能賣高價當個玩物。”
王熙鳳心下一動,笑道:“儉兄弟可說了要辦廠子?”
琇瑩搖頭道:“不曾呢,二奶奶若是瞧上這營生了,不妨找四爺說說去。”
王熙鳳就笑道:“也好,改明兒我去尋儉兄弟說說話兒。”
眼見四下丫鬟、婆子還圍攏著,換做往常王熙鳳一早兒就叱責了,當下卻隻笑道:“都莫圍著了,這車子是送雲姑娘的,你們往後有的瞧。”
丫鬟、婆子嘻嘻哈哈散去,雖少了些敬畏,卻也多了些親近之意。王熙鳳心下愈發熨帖,隻覺用人之道在於一張一弛、恩威並施,她早前只顧著施威了,現在想來卻是不大妥當。
當下又點了琇瑩道:“雲丫頭只怕也不知怎麽擺弄,你乾脆隨我一道兒送去吧。”
琇瑩應下,三人推著自行車往大觀園而去。
琇瑩忽而扶額道:“是了,四爺還囑咐了,說姑娘們倘有要的,他過些時日再送來幾輛供大家耍頑。”
王熙鳳笑著沒言語,心下暗忖,只怕這話是說給黛玉聽的。就是不知林妹妹過後會不會與儉兄弟計較了。
當下再無旁的話,一路到得怡紅院,這會子湘雲正與翠縷翻繩兒頑,瞧見王熙鳳與琇瑩推著的自行車,當即丟下紅繩笑吟吟跑過來。
“二嫂子,這是什麽啊?”
王熙鳳打趣道:“自行車,你婆家送你的玩物。”
湘雲眨眨眼,騰的一下紅了臉兒。她這才記起,前兩日儉四哥說過,要送她個物件兒的。
王熙鳳笑道:“別害臊了,快過來瞧瞧,可不能白費人家一番心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