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不說話兒?”
寶玉看將過去,香菱卻隻垂著螓首不言語。寶玉便笑著道:“不說話我便當你應承了。走了,我現在就去尋老太太說。”
寶玉、秦鍾嬉笑著打鬧而去,香菱攥緊手中帕子,心中極為忐忑。她自幼被拐,吃了不少苦頭,便養成了如今這般逆來順受的性子。
比起先前在薛家時每日家擔驚受怕,待在儉四爺身邊兒自然心中熨帖了不少。而且儉四爺待人極好,許她讀書,還時而提點幾句,教她作詩。
她雖是個呆的,卻心中聰慧。寶二爺瞧著與儉四爺一般,都待人極好,奈何到底年歲小了些,護不住身邊兒的人。不說旁的,便是那茜雪……錯非琇瑩的哥哥偶然撞見了,只怕早就流落煙街柳巷了。
心中愈發不安,香菱咬著下唇悶頭回返,不片刻到得東北上小院兒中,便見琇瑩捧著肚皮歪在椅子上瞌睡,晴雯在房簷下坐了,仔細繡著鞋樣子;紅玉則將被褥晾曬起來。
這二人隔著老遠,時而對上一眼,一個冷哼,一個翻白眼兒。香菱心中詫異,也不知就這麽一會子這二人怎麽又對上了。
琇瑩半睜著眼睛,瞥見香菱回來,有氣無力招呼道:“香菱,回來啦?”
“嗯。”
她悶聲應了,本想著去到書房裡看看詩詞平靜一下心緒,奈何心中卻翻來覆去想著方才寶二爺的那番話。倘若真被寶二爺討了去,只怕又要日夜擔驚受怕呢。
寶二爺身邊兒自然沒薛大爺那般粗魯的漢子,可那襲人、媚人、碧痕,一個個都不是善茬兒。她這般乖順的性兒,到那兒只有挨欺負的份兒。
可是又能如何呢?香菱暗暗責怪自己方才不該不言語,許是想得多了,禁不住紅了眼圈,抽搭著掉了眼淚。
紅玉耳朵最靈,隱隱聽得啜泣之聲,拍打了兩下被子,便朝著書房裡觀望。見香菱正黯然垂淚,紅玉丟下活計快步進了書房:“香菱,怎麽還哭上了?”
晴雯素日裡與香菱最要好,聽得紅玉發聲,趕忙丟下鞋樣子,與捧著肚皮的琇瑩一道進了書房。
三個丫鬟你一言、我一語的,問了好半晌,那香菱才將方才情形說了出來。
紅玉一聽便蹙起了眉頭:“這可是不好!寶二爺素日最得老太太寵,除去老爺,就再沒有怕的。四爺如今又寄人籬下的,這事兒——總要先等四爺回來再說。”
晴雯卻是個爆炭性子,當即皺眉脫口道:“寶二爺?琇瑩的嫂子早前兒不就是寶二爺房裡的嗎?都說寶二爺最憐惜身邊兒丫鬟,可連個茜雪都護不住。你要是去了,不定被怎麽欺負呢!沒準過上一年半載的,也學了那茜雪,鋪蓋一卷就被婆子扭送出府。到時候可不一定有琇瑩的哥哥搭救呢!”
香菱聞言頓時哭得更厲害。
晴雯就道:“伱單哭給誰看?誰叫你方才不說話兒的?你可想清楚了,若是想去,那就別偷著抹淚珠子;若是不想去,那我帶著你趕緊去跟寶二爺說清楚。”
紅玉方才與晴雯吵過,有心提點,又氣上心頭,心中雖覺著不妥卻也沒開口阻止。琇瑩憨歸憨,卻也覺察出了不妥。
說道:“晴雯,這不好吧……總要等稟告了公子再做打算。”
晴雯卻道:“等公子回來,寶二爺只怕老早就求了老太太,四爺再如何能為還能駁了老太太顏面?要我說,這事兒就是趕早不趕晚。”頓了頓,她恨鐵不成鋼的看向香菱:“你倒是說句話啊!真真兒急死個人!”
香菱擦掉面上淚珠,連連搖頭:“我不……我不想去寶二爺房裡。”
“就要你這句話呢!”晴雯探手扯住香菱,扭身就走:“走,我帶你去跟寶二爺說清楚去!”
香菱雖懦弱,卻是個明事理的,被扯著向前,口中卻道:“這,寶二爺是主子,咱們總不好與寶二爺計較,不若等儉四爺回來了——”
晴雯卻哪裡肯聽?隻道:“天大地大道理最大,你身契不在府裡頭,心裡又不樂意,總不能任憑寶二爺強索了去!”
香菱心下猶豫,便被晴雯扯著出了門兒。琇瑩眨眨眼,生怕這二人吃了虧,連忙綴上:“等等,我也去。”
紅玉瞧著三人都去了,暗暗咬了咬牙,心道這一遭若隻單單落下自己,往後儉四爺又該如何看自己?於是緊忙也追了上去,隻臨出門前吩咐兩個粗使丫鬟看好門戶。
路上紅玉終究忍不住,出言勸說了兩句,可晴雯脾氣上來,又哪裡聽得了勸?隻一個勁兒的催著往前,自夾道過穿堂到得內儀門後,遇見個管事兒婆子,晴雯問了一嘴,得知寶二爺這會子正在書房綺霰齋,便又扯著香菱往書房尋去。
綺霰齋裡,寶玉並秦鍾二人正在書畫作樂。襲人、媚人、麝月、碧痕四個丫鬟伺候在左右。
秦鍾寫了幾筆字,引得寶玉連連搖頭:“不好不好,隻得其形、不見其意。”說話間他上前,擒了秦鍾手腕緩緩運筆,於是紙箋上便寫下了一行字跡。
撒開手,寶玉笑道:“你再看看如今的字兒。”
秦鍾靦腆笑著道:“我果然比不得你。”
寶玉正要說話,便聽得外間有女子喊道:“寶二爺可在?”
襲人探出半截身子朝外觀量,轉頭便道:“是儉四爺房裡的晴雯、小紅幾個丫鬟,怪哉,怎地四個丫鬟一道兒來了?”
寶玉想起香菱來,笑著道:“你去瞧瞧,許是有事兒也說不定。”
襲人應了一聲,出得書房迎面便與晴雯等人碰了個對向。晴雯扯著香菱道:“寶二爺呢?我要與寶二爺說話。”
襲人面上頓時生出不喜之意,因是便道:“寶二爺正與秦大爺讀書,要不你過會子再來?”
晴雯哪裡肯等?隻抻著脖子嚷道:“寶二爺,我有話與你說!”
“你——”
襲人面帶寒霜,正要呵斥,紅玉便上前笑道:“姐姐莫怪,晴雯也是急了。”
寶玉便在此時自書房行將出來,一眼瞥見垂著螓首紅了眼圈的香菱,又見氣哼哼的晴雯,他負手行過來駐足道:“你找我?”
“寶二爺——”紅玉正要開口,晴雯就搶白道:“寶二爺好生沒道理,香菱如今是四爺房裡的丫鬟,又不是府裡頭的,她心裡也不樂意,寶二爺怎能不管不顧就要索走香菱?”
“啊?”寶玉訝然道:“我方才問了,她悶著頭不言語,不就是應承了嗎?”
“哪裡就應承了?”晴雯扯過香菱,用力推了推:“你自個兒跟寶二爺說。”
香菱攥緊汗巾子,抬頭瞧了眼寶玉,囁嚅半晌,才道:“寶二爺,我如今在四爺房裡……挺好的,不想挪騰地方。”
寶玉心中惋惜,面上現出訕訕之色,苦笑道:“原以為你在儉四哥房裡不如意……罷罷罷,你一心留下,我又何苦枉做了惡人?回頭兒我再跟老祖宗言語一聲,這事兒……就算了吧。”
晴雯留在賈母跟前兒幾個月,素日總能見著寶玉。見他這般好說話兒,心中的氣性頓時消了大半,因是紅玉緊忙附耳低聲言語了幾句後,晴雯便屈身一福:“寶二爺,我方才言語不當,這裡給你道惱了。”
面對嫽俏女子,寶玉總是極寬容,便笑著道:“這算什麽得罪?不過是小事一樁。”
紅玉緊忙上前說了幾句好話兒,寶玉面上訕訕,敷衍幾句便回了書房。四個丫鬟或氣惱、或傷心、或擔心、或記掛著一路尋來,待回返時卻是齊齊舒了口氣。
晴雯好似打了勝仗一般,得意道:“我就說了,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寶二爺是個講道理的呢。”
香菱心緒轉好,扯了晴雯的手兒沒口子的道謝:“這一遭謝過你啦。”隨即又分別謝了琇瑩與紅玉。
憨丫頭琇瑩湊趣般跟著笑了,唯獨紅玉憂心忡忡。
她早前兒就在寶玉房外伺候著,素日便知曉寶玉身旁的幾個丫鬟可不是省油的燈,被晴雯這般一鬧,寶玉雖說不見得會多想,那幾個丫鬟卻哪裡容得下外人打上門來?只怕這事後還有的鬧,須得回頭兒與儉四爺言語一聲。
卻如紅玉所料,她們前腳兒剛走,後腳兒襲人便尋了個由頭,悄然出了綺霰齋,朝著王夫人院兒尋去。
這會子天色還早,王夫人正與薛姨媽說著話兒。
到底是姊妹一場,前陣子皇商底子的事兒,讓薛姨媽總算瞧清楚了這幫親戚的嘴臉——眼瞅著薛家要沒落,便如狼似虎的撲咬上來,生怕吃得少了。
那大老爺賈赦與王舅媽便是明證。她腹誹了好一通,也是素日憋悶的緊了,不知與誰去說。
王夫人隻勸慰了一陣,便不知如何再勸說。萬般緣由,都脫不開前因後果。若薛姨媽素日好生管教了薛蟠,又豈會有這檔子事兒?
如今事兒已了結,說什麽都遲了。
王夫人便道:“蟠兒的那案子,總要想法子了結。”
薛姨媽就歎道:“哎,那案底子攏在刑部,說不得督察院都有副冊,除非是通了天,不然——”
寶釵雖與薛姨媽說了李惟儉提出的法子,卻反覆囑咐薛姨媽莫要說將出去,防著的便是這幫子親戚。
王夫人撚動佛珠,念了幾句‘阿彌陀佛’,正要說些什麽,丫鬟便來報,說是寶玉身邊兒的襲人來了。
襲人本姓花,原是老太太身邊兒的丫鬟,伺候過史湘雲幾年,後來賈母見其恪盡職守這才打發了來伺候寶玉。
襲人卻是個有心思的,自與寶玉有了肌膚之親,便將姨娘之位視作自己的,想著要做姨娘總要過王夫人那一關,便明裡暗裡的往王夫人這邊兒勤走動了些。
“襲人來了?許是寶玉又犯了糊塗,我去問問。”王夫人交代一句,起身出來,將襲人叫到一旁細細問了。
襲人也不用添油加醋,隻將方才情形原原本本的說了,頓時氣得王夫人冷了臉兒!
於王夫人而言寶玉便是她的命根子,誰與寶玉過不去,她便與那人拚命!
心中原本就不喜兒媳李紈,連帶著也不喜李惟儉,如今倒好,李惟儉房裡的丫鬟竟欺負到寶玉頭上了!
“好啊!奴才秧子欺負到主子頭上了!”王夫人恨聲道過,深吸一口氣謀算起來。
這且按下不提,且說李惟儉這日先去城外工部火器試射場點了卯,過後又去城中四下查看鑿井進度。
如今天氣漸暖,卻是有利有弊。有利的是便於鑿井,有弊的是封堵淺層地下水不易。兩相抵消,算算開鑿一處甜水井依舊要十幾日光景。
昨兒聽得許是今日便能出甜水,李惟儉便到了新街口左近,盯著劉大等人指揮匠人鑿井。
鑿了個把時辰,忽而有匠人喊道:“出水了!”
劉大當仁不讓,栓了繩索墜下井底,鞠了一捧抿了一口,隨即嚷道:“甜的!”
周遭歡聲雷動,一乾匠人乾勁兒愈發十足。
有百姓湊過來問詢,這甜水如何發賣。那內府的小吏便道:“各位父老,這甜水井隸屬水務公司,隻待加固之後不日便能發賣。此為聖人憐民之舉,價錢自然比市面兒上便宜。便宜幾分?上官說了,甜水隻當苦水賣,一律每擔四十錢!”
這下子連圍觀百姓都歡聲雷動起來。李惟儉笑吟吟自人群中走脫,叫了吳海平,二人乘著馬車往回返。
他心中謀算著,內府已造了一批水泵,隔日便能安裝上。倒是不拘人力還是畜力,總能節省幾個力夫。再算上雇傭水夫的拋費,一擔水總能剩下三十幾錢,真真兒是坐地攬金的好營生!
馬車前行,前方忽而擁堵起來,吳海平問了一嘴,便鑽了胡同。結果前行不遠,便被幾個彪形大漢攔住了去路。
吳海平勒停馬車,橫眉道:“公子,這幫人只怕是衝著咱們來的。”
“嗯?”李惟儉挑開簾櫳,搭眼兒便瞧見混跡幾個漢子中間的丁家兄弟。
那丁家兄弟也瞧見了他,頓時躑躅起來。心知李惟儉手眼通天,又知曉二人根腳,可不好得罪了。
便在此時,李惟儉衝著二人道:“丁如峰、丁如松,這一遭雇主給了多少銀錢?”
丁如松道:“三兩!”
“嘖,”李惟儉嫌棄道:“太摳門兒!我給你們十兩,反水把這乾人給我打了!事後再收你們做幫閑。”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揮舞短棍朝著四周就打。
“姥姥!丁家兄弟反水啦!”
劈裡啪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