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明主就投奔,這本身沒錯。但指望明主立刻就把戰略重心轉移到益州、不擇手段對劉璋下手,這顯然是不現實的。
自己還需要保持耐心,當相當長一段時間的臥底,慢慢搜集信息,等待時機。
而張松一開始顯然沒有做好這方面的思想準備,現在突然讓他如此行事,他居然有些茫然。
畢竟他也沒受過“潛伏訓練”吶。
歷史上張松最後敗露、被親大哥張肅賣了遇害,也跟他的不夠專業有很大關系。
可惜張松本人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多不專業,劉備和諸葛瑾讓他長期潛伏,他也就只顧先拍胸脯打包票:
“今日聽子瑜先生一番金玉之言,松方知自己原先的行事有多草率。此番回成都,自當潛心搜集,靜待時機。”
諸葛瑾聽了這句表態,就知道張松還沒端正態度,也低估了事情的難度,諸葛瑾連忙旁敲側擊地提醒:
“長期潛伏、搜集蜀中閉關派和親曹派的異動,這事兒可沒那麽簡單。若行事不密,必失其身。
子喬原本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投效我主又是近日才臨時起意,缺乏長遠計劃。
我覺得,還是再稍稍多留幾日,好好規劃一下回益州後的行動策略、需要注意的細節,切不可急躁。”
劉備也覺得很有道理,張松又不是專業做這種事情的,萬一心裡有事藏不住,時間久了露出破綻,那不是害人害己麽。他也就跟著溫言勸說,讓張松再多住幾日,好好對帳清楚,梳理一下細節。
張松想了想,也沒有拒絕,臨陣磨槍查漏補缺一下也好。
諸葛瑾便順勢又交代了一句:“既然子喬決心已定,有一點是最重要的,這種事情,決不能對任何人泄露。哪怕是自己身邊的親人,不要以為他們會跟你一條心,就疏忽大意。
聽說劉璋原本的別駕,乃是令兄吧?令兄也曾建議劉璋與曹操和睦?這種對外聯絡諸侯、朝覲朝廷的事情,一旦選定了路線,是很難半途改弦更張的,人一輩子或許就被打上了‘親曹’或者‘親劉’的烙印了。
所以子喬回去後,千萬別貿然嘗試把令兄發展到我們這邊來,一切都要小心,就從對令兄保密開始做起!”
其他的潛伏人員應該注意的細節,諸葛瑾一時半會兒也說不上來,強行說也會掛一漏萬。
但張肅歷史上出賣了張松,這一點是有現成答案可以抄的。
諸葛瑾既然知道,也就不吝以此點一下張松,讓他切不可因為親情就疏於防范。
順便也可以用這個警告作為典型舉例,提綱挈領。讓張松以此為抓手,回去後自行舉一反三,琢磨出更多保密注意事項,徹底重視起來。
張松聞言,也果然心中微微一震。
如果不是諸葛瑾特地點出,張松一開始還真動過拉攏親大哥跟他一起乾的想法,他覺得骨肉兄弟親情是可以壓過對劉璋的忠心的。
但諸葛瑾這樣智謀之名播於天下的人都特地點出了,那自己還是小心駛得萬年船吧,親大哥也不能抱有幻想。
“多謝先生教誨,松必然謹記於心!”張松神色肅然,恭恭敬敬接納了這個意見。
他是狂妄自傲不假,但那也是分對象的。對於諸葛兄弟這種層面的存在,再狂傲自矜的人,也會選擇聽勸。
過去八年華夏大地上發生的一次次先例早已證明:
諸葛兄弟開口之後,聽勸的人都有好下場。
而不聽勸的人,估計墳頭草都幾尺高了。
就算有人敢不聽泰山府君的判詞,也沒人敢不聽諸葛先生的勸吶。
此後幾日,張松也就臨時改變計劃,繼續在徐州多留幾日,以打磨長期潛伏的方案策略、查漏補缺,減少破綻。
原本三月中旬就該回程的他,如今不得不拖到臨近三月底才回去。
好在益州路途遙遠,回程又逆水行舟,原本就至少得走兩個多月,所以也不差這十天半個月的。
從成都到徐州,光是長江水路就四千裡了,後續淮泗輾轉又是上千裡,整整五千裡路,難免會有各種意外蹉跎。
劉璋也習慣了這種自己派出去聯絡諸侯的別駕、動輒半年才能回來的情況了,並不會疑心。
搞定了張松的事情後,劉備也頗有感慨。
尤其是那日跟張松的討論,引出了諸葛瑾對未來局勢的一番展望,讓劉備耳目一新。
原本劉備最近對於曹操退去後、下一階段戰略部署該以何為重,還稍稍有些小迷茫。借此,他也決定跟諸葛兄弟好好坐下來籌劃一下,拿出一個新階段的匡扶漢室路線圖。
所以,在跟張松溝通完之後僅僅兩天,劉備就跟諸葛瑾深談了一個眼前最迫切的議題。
“當日先生便鐵口直斷,說曹操將來若是還想進攻我軍,會優先選擇從冀州下手——這個判斷,具體是如何得出的?那天子喬也在,孤不及細細商討此事,回去後,總覺得略顯武斷。”
劉備問得很是直來直去,他當然不會質疑諸葛瑾的判斷,他只是直說自己沒想明白其中推理原理。
這個問題又跟外人無關,尤其跟張松長期潛伏的事兒無關,劉備也就沒在張松在場的場合追問,特地事後才來細細問。
對此,諸葛瑾當然也不吝仔細掰開了揉碎了分析:
“此事易耳,主公請想,曹軍進攻我軍,是從山險川澤密集之地進攻容易,還是從河北平原上進攻容易?當然是河北平原上。”
劉備:“既如此,那去年年底,曹操就不該來這徐淮之地應戰、應該讓曹仁收縮防守。而他自己打破鄴城後,直接從鄴城順著漳水而下、揮師東進打南皮。
為何當時他破了鄴城不直接全取冀州剩余那一郡,而要趕來救援曹仁呢?他為何不當時就選‘我打我的、他打他的’、各展所長?”
諸葛瑾輕搖折扇:“那自然是不行的,當時我軍不僅在徐州、小沛有進展,在汝南更是已經全取淮南,推進到新蔡了。若是曹操完全不回軍南方,我軍是有可能威脅到汝南郡的淮北部分,甚至潁川的。
所以,曹軍之中就算當時便有能人,勸曹操以進攻南皮為主,他也不得不分兵至少一半,回來徐淮戰場堵口。
加上曹操本人此前素來沒有在主公手上挨過敗仗,以他之自傲,肯定想搏一把。既然一半以上的兵力都來了,就索性全師壓至徐淮,跟主公一決雌雄。
如今情況卻不同,曹操挾河北大勝之師全力而來、與主公爭勝於徐淮、被主公以逸待勞據險而守拖敗了。曹操雖自傲,卻是知錯能改之人,他吸取了教訓,冷靜下來,將來自然不會再重蹈相同的覆轍。
尤其今年他擺明了會休養生息一年,以恢復生產養民,這樣徹底冷靜下來之後,將來再啟戰端,必然是通盤謀定全局而後動,不存在怒而興師,不會再做出不夠優化的抉擇。
而另一方面,去年秋冬曹操滅袁尚時,如果他立刻順流攻打袁譚的渤海郡,還存在另一個問題——當時袁譚還未正式臣服我軍,也未跟我軍會盟。
曹操就算打下袁譚一些土地,也不過是在追擊袁家殘敵時多擴大一些戰果,只能證明‘曹操有絕對實力壓著袁家余孽打’,卻不能證明‘曹操有能力在曹劉爭雄中勝出’。
當時他急需證明自己不僅能打贏袁家,也能打贏主公,止住頹勢,防止許都人心渙散,這一戰也就必須以進攻主公直轄領土的方式進行。
但將來卻不同,等曹軍和我軍再次全面開戰時,袁青州已經是主公的正式附庸了,甚至是主公的臣屬。到時候再打袁譚,就等於是在打主公。
主公若不能保護袁譚,坐視袁譚再徹底丟掉位於某個州的全部地盤,那就是能讓主公臉上無光的重大變故,也有可能影響到其他被主公會盟拉攏的諸侯的信心和立場。
所以到時候曹操必然有把握逼著主公在冀州戰場應戰,他吃定了主公要想當這個盟主,就必須承受其重、必須擔負起保護附庸的責任。”
諸葛瑾把這番道理說到如此細致透徹,劉備這才恍然大悟,腦中原本還有些迷茫的細節,也都豁然貫通。
原來曹操去年不能靠打渤海郡立威、未來卻可以,背後還有這麽深的政治考量。
而自己此番會盟、當上了討逆義臣的盟主,也會額外背負上那麽重的政治責任。
倒是自己一開始看輕了這個盟主背後的擔當了。
果然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吶。
當老大固然是好,可以讓小弟們給你輸血、給你出兵聯手,聽你號令。
但當了老大,你也會綁上更重的責任,小弟出事了你得罩著,要是罩不住,打小弟的屁股就等於是在打老大的臉,那江湖上還有誰服伱?
所以後續的戰略部署,倒是得把這層因素考慮進去,然後再通盤統籌,看看軍隊和人才,該如何調整部署了。
原本的部署,那都是為“當上盟主前的時代”所做的配屬,未必適合當上盟主後的新形勢,必須徹底重新梳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