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烈日,當空酷射,潑灑下幾乎能看出實質的熱浪。
陳倉谷道之內,兩側的山坡上,草木蔥蘢。但遠遠望去,草木的形狀似乎都會隨著時間而扭曲。
稍微懂點物理學常識的人都不難看出:這是因為高溫蒸騰、導致接近地表的酷熱空氣、折射率發生了變化。
天氣熱成這個狗樣,交戰雙方的辛苦,也就可想而知。尤其是扮演攻堅角色的那一方。
“丞相,今日已推進十余裡,實在是太熱了,要不讓進攻的部隊緩緩吧。張飛連續兩天半且戰且退,莫非有謀?”
渾身大汗的樂進剛剛又攻破一道張飛的簡易防線,正被替換下來喝水歇息,由徐晃帶著人接替下一波進攻。樂進一見到曹操,便忍不住勸諫。
他這人雖然毫無謀略可言,但戰場經驗和戰場直覺還是有的,這仗打成這個樣子,他本能便覺得詭異,哪怕說不清楚具體哪裡詭異。
然而,曹操終究是有些貪了,加上郭嘉昨天突然中暑了,沒法再隨軍,只能躺在後營睡覺冷敷,也就沒人給曹操踩剎車。
曹操便一邊擦著汗,一邊煩躁地吩咐:“張飛匹夫,還能有什麽謀?他無非是執行劉備的命令,想要步步為營消耗我們罷了,這幾天不是一直如此?
我們只差最後一兩道防線,就能把張飛驅趕到跟甘寧一處了,再咬咬牙吧。只要推進到陽平關前的三岔道口大營,孤就準許全軍歇息,避過酷暑。”
面對曹操的堅持,樂進也隻好退下,任由徐晃再最後努力一把。
而徐晃也算是不負眾望,頂著午時三刻的烈日,又沖殺了小半個時辰。殺到未時初刻,終於又拿下一道防線,總算把張飛的“敗兵”,都驅趕到了陽平關前那座三岔道口大營,跟甘寧擠作一團。
曹操眼看前方出現了一座巍峨的敵營,防禦強度明顯比這兩天遇到的“臨時當道扎營”簡易防線,要堅固得多,他也就沒敢立刻托大,宣布讓將士們歇息。
曹軍上下如蒙大赦,連忙找谷道兩側山坡相對陰涼處坐下,該喝水喝水,該吃乾糧吃乾糧。
當然,曹軍還是保持了足夠的兵力繼續戒備、在劉備軍營前兩三裡處層層設防,以免敵人突然不冷靜。這些都是基本功,絕對不可能松懈的。
眾所周知,夏天最熱的時候,往往不是正午,而是下午兩點前後。
午末未初大約對應後世的下午一點。所以曹操下令部隊在下午一點一刻到一點半才午休,打算休過兩點半再戰,或者更晚一點,也是完全合理的。
因為酷熱的影響,很多曹兵明明打了一上午仗了,體力消耗非常巨大,但就是沒什麽胃口,坐下來就隻想喝水,尤其是喝鹹水,能同時補充水和鹽分。而對於乾燥寡淡的乾糧,一時也覺難以下咽。
下面的士兵分批歇息飲食,曹操本人自然也要抓緊這個時機午休緩緩勁兒。
他畢竟也是五十來歲的人了,精力沒年輕時那麽好。雖然他不用親臨一線督戰,但這種場合,為了安全,曹操今天全天都是著甲行軍。
這麽熱的天,光是穿著鐵甲就很辛苦了。哪怕他是著甲後坐在戰車上,由戰馬拉著跑。
喝了兩碗跟氣溫差不多暖的鹹菜雞湯,極大補充了水分和鹽分後,曹操才覺得舒坦了些,從戰車上起身,狠狠伸了兩個懶腰。
半個時辰的最酷熱時間終於熬了過去,看看日頭,眼下已經到了未時末刻(下午兩點半到三點)
“嗯?對面的營中,除了張飛、甘寧,還有何人?”
曹操伸懶腰的時候,隨便瞥了一眼,雖然還隔著兩三裡地,但他還是敏銳地感覺到了一絲危險。
他說不出來具體是為什麽,但幾十年的戰場經驗和戰略直覺,讓他意識到就是有問題。
或許,是遠處敵營中那種異常的調度動靜,讓他感受到了殺氣。
但是,在這戰陣之上,有殺氣不是應該的麽?雙方時時刻刻都該保持著殺氣。
就在曹操心煩意亂的時候,對面的營門忽然打開了。哪怕隔著兩裡地,曹操都能感受到對方開門方式的與眾不同。
首先,如此規模的營地,不可能只有一座營門,哪怕是單一側面,也有好幾座。而此時此刻,這數座朝向曹軍一側的營門,幾乎是同時打開的。
剛一打開,就有無數劉備軍將士魚貫而出,嚴陣以待,精神高漲。
而且,劉備軍不僅打開了營門,甚至還同步拆開了相鄰兩座營門之間的尖樁鹿角,移除了拒馬。然後讓士兵們直接從夯土基坡背後走出來,到前面空曠處列陣。
換言之,這些鹿角、拒馬原本扮演了第一線營墻的角色,而此時此刻,劉備軍為了出營更快、列陣更快,竟把自家的墻拆了。
人要到了什麽情況下,才會覺得自家大門太小、出門太慢,而選擇把墻都拆了?
僅僅這一個動作,就讓對面還在休息的、莫名其妙的曹軍將士們,心中咯噔了一下。
他們又哪裡知道,這也是諸葛亮今日臨時起意、為劉備設計的一個心理戰小伎倆罷了。
為的就是在決戰之前,讓曹軍充分感受己方的孤注一擲、一往無前。
敵人不是囂張跋扈嗎?不是號稱“連戰連捷”打得張將軍敗退了兩天半了嗎?那就繼續來試試啊!互相傷害啊!
“停止休息,全軍列陣!”曹操也嗅到了危險,當然是立刻下令全軍歸隊重整。同時又吩咐許褚臨時擔任自己的馭手、驅著座駕上前,左右長戟盾陣罵陣手環列,他要親自看個端倪。
徐晃和樂進也以最快速度執行了軍令,約束好部眾。
不一會兒,曹操的戰車就來到戰場一線,不過距離對面的劉備軍一線陣列,還有一裡半左右距離。絕對確保在床子弩射程之外,投石機就更不可能投那麽遠了。
而曹操上前的同時,對面軍陣中也擁出一面大纛,上繡一行大字“漢車騎將軍劉”,正是劉備本人的帥旗。
大纛之下,四十六歲的劉備,也是一身鋼甲,外罩紅袍,器宇軒昂。
劉備的甲胄,胸背都是整塊的灌鋼鍛造,連兩肩都有弧形的灌鋼護罩,只剩四肢和腰擺依然是傳統的魚鱗甲片。
每一片甲片都被打磨得鋥亮,可以反光照影。但似乎是為了防銹,打磨好之後還均勻地上了一遍朱漆和清亮的清漆,風格跟其他人都大不相同。
只能說劉備這人,從小就喜歡穿亮色調的衣服,到了戰場上也不忘體面氣派,也不在乎容易被敵人認出來。
精良的灌鋼外甲裡面,劉備還穿了一套鐵環鎖子甲作為內襯。
如此一來,渾身裝備的份量就更沉了。好在劉備攜帶的武器倒是不重,就只是腰懸雙股劍,鞍韉上掛了一把赤玄雙色的雕弓、一壺箭矢。他胯下的汗血寶馬,倒也扛得住這些份量。
劉備親自出陣,嚴兵整甲,氣度森嚴。
對面的曹操雖隔得很遠,看不清其面目,但看這排場氣度,也已經看出必是劉備當面。
曹操也終於一改此前多日的浮躁鬥狠,難得平靜下來,雙方就隔著一裡遠,互相通過罵陣手傳話。
只見曹操從戰車上站起身來,深吸了一口氣,厲聲大罵:“劉備!你這背叛朝廷之賊!當年若非孤於天子駕前、多次力奏保舉,你焉能得車騎將軍高位、坐領宗伯!
你卻如此忘恩負義,表面裝作忠義,暗中都是為己。如今朝廷大軍至此,以順誅逆,你還敢頑抗!”
劉備一抖罩袍,也讓罵陣手幫他回罵:“曹賊!你欺君擅權、禍亂朝綱。擅殺貴妃、皇子,更兼殘害忠良,虐殺向漢義臣,古今無道賊臣,還有超過你的麽?
今年,伱更是變本加厲!趙司徒元從老臣,忠於陛下,兢兢業業,從李傕郭汜復叛時起,便殫精竭慮保護陛下。東歸途中,歷盡艱險,仍不失君臣禮義。
你為了偽僭丞相之位,竟讓人構陷趙司徒,將如此忠良老臣活活氣死,還敗壞他身後之名。如此毒施人鬼,簡直卑鄙無恥,天人共憤!
我今日奉天子血詔,討逆誅賊。匡漢安劉,正在今日!”
曹操聽完罵陣手們轉述,也不由大笑嘲諷:“虛偽!你自行矯詔,便是篡逆!而且天下誰不知道,你劉備這等偽君子,向來是陛下哪道詔書對你有利,你才承認那是天子本意!哪怕不是你也說是!
但要是陛下的哪道詔書對你不利,就算公卿共推、天下公認,到了你這裡,也會說成是我曹某的意思!普天之下,誰最虛偽卑鄙,你自己心裡最清楚!你捫心自問,這些年裡,你奉過哪道對你不利的詔!”
然而,曹操剛問完,劉備居然就應聲回答:“奉詔討篡逆袁術、奉詔討殺害天使的黃祖,我劉備一生行得正坐得直!所奉安漢討逆之詔不可勝數!”
曹操:“這些也叫對你不利的詔?這都是助你吞並州郡、擴大疆土的好事!好好好,今日我算是知道,你的臉皮究竟有多厚了。再多言無益,你要戰便戰吧!”
曹操也是自當初攻打陶謙之後,十幾年沒見劉備了。今年難得在戰場上當面近距離見到,可能這輩子剩下的時間也不會再見,才有如此感慨,當面嘴炮對噴了一番。
雙方說的也不只是那些套話、空話。看得出來兩人都是真心想證明對方的卑鄙或虛偽,
至少當著兩軍將士的面,互相揭底,讓對方的士兵們聽清,自己的主公並沒有明面上包裝的那麽正義。
不過話說到這個份上了,能揭的都揭完了。再在道義層面扯淡下去,已經毫無意義,剩下的都是拳頭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