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長出了一口氣。
自己沒有食言,到底在日落之前帶著部下回來了。
他轉過頭想跟石磐陀開個玩笑,卻驀然驚覺,自己單人孤騎奔馳在隊首,並無人與自己並轡而行。
“加快行軍!回營我請大夥兒喝酒!”
羅士訓隻覺得那個未曾說出口的笑話堵得胸口氣息一滯,卻還是在臉上硬擠出一個笑容,高聲衝身後的隊伍喊道。
軍卒轟然叫好。
羅士訓狠狠地在馬股上抽了一鞭,馬匹吃疼,嘶鳴著當先向安西軍大寨衝去。
轅門上遠遠望見了旗號,便有人向中軍通傳了消息,緊接著又打開大門。大隊人馬呼嘯著奔入軍營,羅士訓翻身下馬,向站在身前迎接自己的郭孝恪叉手道:“奉明公令……”
郭孝恪略帶嗔怪地嘖了一聲,他上前扶住羅士訓的雙手,打斷了他的話。
“早說了你我兄弟相稱,走,去我帳裡,為你接風洗塵。”
說著,他攜了羅士訓的手,大步入了中軍帳。
中軍帳裡彌漫著醉人的酒香。羅士訓摘下兜鏊環視四周,見案幾上殘羹尚溫,帳內卻一個人也沒有。
“如何?可還順利?”
郭孝恪用樽杓從酒甕裡舀了酒,小心地斟滿酒盞遞給羅士訓,擺了擺手要他坐在自己的交杌上。
“斃敵二百有余,沙匪營寨皆已鏟除……”
“我不是說沙匪。”
郭孝恪偏了偏頭,笑容裡帶著幾分刻意的,期待被人識破的不滿。
羅士訓稍遲疑了下才恍然大悟,忙拱手道:“這一彪弟兄個個爭先,人人奮勇……”
郭孝恪端起自己的酒盞,問道:“可服你的號令?”
“都護訓練有方,眾弟兄令行禁止,指揮起來順暢得很。”
羅士訓低下頭,聲音也低了下去。手中的酒盞裡,自己那張剛剛擦去血汙的臉隨著酒液蕩漾,看起來那麽不真實。
郭孝恪從羅士訓的語調動作裡窺得端倪,他心中有數,仰頭把酒液灌入喉嚨。
羅士訓趕忙也雙手端起酒盞,將酒一飲而盡。
“安西軍號稱五千,實則不過三千而已。有隨我征戰多年的親信,也有各地遷流至此者。軍中多有山頭,互相傾軋,我也看在眼裡。不過好在軍中人人敬仰英雄,我不撿親疏,惟能者居上,這才令安西軍上下同心,戮力王事。”[1]
郭孝恪拖過酒甕,坐在羅士訓身旁的交杌上。他用樽杓先給羅士訓斟了酒,才添滿自己的酒盞。
“賢弟啊。”
郭孝恪歎了口氣。他彎著腰,膝蓋抵著羅士訓的膝蓋,額頭也快要碰到羅士訓的額頭。中軍帳裡除了他與羅士訓再無旁人,可他卻還是把聲音壓得極低,似乎生怕他將要說的話會隨著酒香飄到營帳之外。
“賢弟啊,”郭孝恪拍了拍羅士訓的大腿,目光懇切。“憑你沙場之上的手段早晚定能服眾,此一節我毫不擔心。你深諳地理人事,熟識大漠用兵機巧,我也放心讓你執掌兵權……”
羅士訓剛要說話,就見郭孝恪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謙虛。
郭孝恪將酒盞裡的酒一飲而盡,任順著長髯淌下的酒液滴落在自己胸前,他轉過身,抬手指著中軍帳裡狼藉的杯盤碗碟,手指微微顫抖。
“不瞞賢弟,”他似乎醉了,一雙血絲密布的眼睛定定地望著羅士訓,“適才,就在這中軍帳裡,那些個跟隨我多年的老家夥,一個個憊怠畏縮,只顧算計攻城伐國能得到多少富貴,只顧跟我抱怨賢弟分了他們的兵權,哪兒還有一點征戰沙場的豪邁氣概?當年隨我起兵時的奇節壯志統統拋在腦後了!”
郭孝恪站起身,把手中的酒盞猛擲在地上。
“痛心啊,痛心!人生一世,白駒過隙!大丈夫豈能把那點蠅頭窩角之利時刻放在心上!”
郭孝恪厲聲咆哮著,他不顧腳下踉蹌,奔到帳中高懸的地圖前,手指沿著高昌城向西,劃過焉耆,劃過龜茲,劃過疏勒,又向北劃過碎葉城,直深入諸啜勢力下的北庭。他手指用力,指甲在那每一處地名上都留下深深的痕跡。
“賢弟,你與我便做這一場豪傑事業!給他們看看!”
郭孝恪臉頰通紅,他岔開五指,似乎要將地圖上偌大的疆域涵蓋在掌中,他拍打著地圖,熱切地衝羅士訓大聲喊著。
夜風催動帳門。郭孝恪高亢的聲音卷過羅士訓的耳鼓,直衝向帳外,匯入到夜空下歡慶勝利的喧囂中。羅士訓抬頭望了望擺動的氈簾,他俯身把盛滿了酒的酒盞小心放在身前的案幾上,酒液搖晃了幾下,卻並沒有一滴灑出。羅士訓似乎對此很滿意,他站起身,把兜鏊重新系好。
他衝等待回應的郭孝恪行了一個極標準的軍禮。身上的甲片隨著他的動作碰撞出一陣悅耳的叮當聲。
“都護宏圖偉略。小人佩服之極。”
羅士訓低著頭,就在他烏皮履的雲頭前,一隻小小的螞蟻背負著一塊比他身體大得多的肉屑蹣跚向前。
羅士訓腳尖微微一撚,那小小的螞蟻便粉身碎骨葬身於砂礫之下。
他暗暗歎了口氣。
人世一夢,如露如電。
他已經醒了,可還有多少人沉浸其中呢?
“都護但有驅遣,小人莫敢不從。”
羅士訓長揖及地。話畢,他直起身,轉頭出了中軍帳。
他已經醒了,可又怎忍心喚醒尚在夢中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