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皇帝忽染風疾,口不能言,四體難移。君父有病憂,子民應有悲意。
又有詔旨頒行天下,皇帝冊立皇長子為太子,並因病重不能視事,內禪於太子,諸禮速行。
大統傳承有序,國本既定,將有新皇,總體而言,喜大於悲。
實際上人人都翹首以盼。
因為北方已經乾旱近三月了。
在離北京城不遠的保定府,盛夏的烈日下田土龜裂。
鄉間,因為谷雨後就少雨,許多新墳上剛長出的草已枯死。
現在,有些穿著破舊麻卦的鄉民扛著鋤頭四處奔走。
烈日照得他們汗如雨下,有人用胳膊擦著額頭的汗,又用手掌籠著眼睛四處張望了。
“怎的還沒到?”
“快了,就在前面,五月裡剛葬下的。”
“走!”領頭的揮揮手,“早一日把這旱骨樁打了,龍王爺就不怕了,一會會來行雲布雨!”
新墳面前,死者的家人淚流滿面接連叩拜:“孩兒不孝……孩兒不孝……您老早不走晚不走……”
“莫阻攔!”大義凜然的領頭人推搡著那極力阻攔的家人,“要讓你叔變了旱魃,把方圓百裡的莊稼都旱死了,那怎麽辦?”
光天化日之下,一群人警惕又堅定地刨開新墳,破開薄棺,砸爛屍骨,而後齊齊跪地禱拜。
只有孝子賢孫號哭泣血,幾乎暈厥。
【……俗遇亢旱,愚民輒指新葬屍骸為旱魃,必聚眾發掘,磔爛以禱,名曰打旱骨樁。沿習已久,奸詐往往藉以報私仇,孝子慈孫莫能禦。以禳旱為名,愚民相煽而起,蟻集瓦合。此豈惟褻瀆天地且搖人心,請嚴其禁。】
【今畿內荒疫、旱蝗相繼為虐,乞敕盡罷礦稅……】
慈慶宮中,田義小聲說道:“這是七月初二呈入宮中的。”
朱常洛心情沉重,沉默不語。
對於現在還愚昧的風俗,他沒什麽偏見。
一切不都是因為活著太難嗎?
但是旱情這麽嚴重,這保定巡撫汪應蛟所奏請的兩事卻與抗旱沒有直接關系。
一禁風俗,二罷礦監稅使。
也不能說毫無關系,災年欠收,跟礦監稅使擔負著的斂財責任和他們自己的斂財**卻沒關系。
罷礦監稅使是群臣的統一諫言了,而他們確實在為害一方。
大災之後如果遇到礦監稅使仍舊盤剝,又會如何?
“內帑存銀已有多少?”
“回殿下,眼下,內帑存銀計有四百三十七萬余兩。”
田義在一旁如數家珍地回報。
朱常洛還沒完成冊立大典,更沒舉辦後面的登基大典,但田義心目中,他已經是新君。
“四百多萬兩啊……”朱常洛想了想,“礦監稅使解入內帑的,一年有多少?”
“一年比一年多,如今一年已有逾三十萬兩了。”田義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太倉庫每年解至內帑的,仍是最大數目,一年百萬兩。此前重建兩宮,助工銀也余下了近百萬兩。再加上皇莊粒子銀,寶和六店……”
朱常洛看向了他。
田義低下了頭。
“渭川,我知道你有風骨,不必諱言。”朱常洛看著面前那麽多奏疏,“礦監稅使是一事,賀盛瑞是另一事?”
田義跪了下來:“殿下明鑒:那些奴婢們到了地方,肆無忌憚,既害百姓,又損天家之德。雖有些歲入,卻是弊大於利。闔宮奴婢已逾七萬,臣想著,若遣還一些,少了那一年幾十萬兩也是夠的。如今殿下將承繼大統,三殿三門不能耽誤了,殿下將來禦門聽政總要有地方。即便財計上有些難,先把皇極殿、皇極門建起來。那賀盛瑞重修兩宮,實是個有才乾之人……”
“你願說,我便願聽。起來說便是。”朱常洛自己也站了起來,“四處走一走吧,千頭萬緒,總要先理清楚。”
……
慈慶宮也是嘉靖年間修起來的。
道君除了愛修道,還是個愛修宮殿的。
從東華門進來之後,往北經過內金水河過了徵音門,便是慈慶宮南面的麟趾門。
這個門的所在,倒可以看做個“交通樞紐”。
因為麟趾門的東邊,通過關雎左門就是紫禁城的東城牆裡面的司禮監掌印、秉筆太監們的直房。
沒事的時候,他們都在這呆著。
司禮監大璫們的直房南面,又是為皇帝承擔著禁宮和京城安防部分責任的禦馬監所在。
從麟趾門往西通過關雎右門,是一座元輝殿,北面則是禦用監庫房和禦馬監一個院子。
這禦馬監的院子裡,常年養著隨時備皇帝出行所用的駿馬,存放著其他儀仗。
皇宮諸多所需,許多都從東華門運進來放入禦用監庫房和禦馬監的院子。
司禮監和文華殿之間的往來,也在這附近。
慈慶宮便在麟趾門北面南望著這一切。
這慈慶宮的規模不小,它的上一個主人是四年前崩逝的仁聖貞懿康靜皇太后,也就是隆慶皇帝的第二任皇后。
除了慈慶宮正殿,經過北面的穿殿再往北,還有四個小宮院:奉宸宮、勖勤宮、承華宮、昭儉宮。
在慈慶宮的東面,還配了個小花園,裡面有擷芳殿、薦香亭,有一座韶舞門與慈慶宮相通,北面又有個麗園門通往后宮區域。
如果按照正常節奏,冊立太子之後立刻就是冠禮、大婚。後面太子妃若住進來,不就也有宮院嗎?
所以才選擇這個既相對獨立又位於前朝、后宮之間的慈慶宮。
但現在不一樣了,朱常洛注定只會在這裡暫居。
和田義聊著聊著,就走到了宮牆下小花園裡的薦香亭,朱常洛坐了下來,田義站在一旁。
“不能急。眼下是三樁大事,諸禮,大旱,礦監稅使。”朱常洛思索著,“父皇病重,我還未登基,諸多奏疏留中不報居多也情有可原,但要讓外臣知道我是憂心國事,要行仁政的。”
“殿下所慮極是。”
“沈閣老不是題請遣官祈雨嗎?”
“是,還題請張真人醮龍行雨。”
“告訴他,讓內閣和禮部題請讓我恭代父皇祭祀天地社稷吧。”朱常洛歎了口氣。
這些當然無助於抗旱,但如今又沒有人工降雨,心理安慰多少也是安慰。
何況他也需要在外臣和百姓心目中表現一下。
說不定他們就認為如今大旱是因為朱翊鈞總是不親自祭祀、惹惱了上天呢?
明末了啊,天災會越來越頻繁,這方面的應對是個系統工程,急不來。
“臣記下了。”
朱常洛又站了起來,背對著田義抬頭望向宮牆頂端。
視線被阻隔,帝國都城百姓的生活現狀,他還沒見過。
“礦監稅使,是要撤的。”他說了話,“便當是為父皇也積些功德。”
“殿下聖明仁孝,臣替天下蒼生叩謝殿下!”
皇帝還在,新皇尚未登基。
百姓會以為是朱翊鈞下的旨,但有見識的人和群臣都會明白這就是朱常洛的主意。
其實還有個人要說服,那就是李太后。
母子倆其實一般愛財。
但高淮在遼東禍害已經不小,而建州女真就在那邊,別失了那邊的民心是有說服力的一個理由。
礦監稅使到處禍害百姓,有損天家德行是另一個理由。為朱翊鈞多積一些功德,想必她現在內疚於心,也能接受。
同時……
“渭川要幫我甄別一下了。派出去的諸多礦監稅使,哪些是有才乾沒有禍害百姓的,哪些自行搜刮、搜刮了多少。天家之德已經被損了一些,總不能錢卻被他們吞了。”
“臣明白了。”
現在礦監稅使還沒派出去很久,每年能搜刮的銀兩數目還不大,並不像後來那麽讓李太后母子難以放棄。
反倒現在可以一次性從那些太監那裡搜刮出很多來。
朱常洛又琢磨著:“聽你諫言,順帶理一理宮中奴婢們,待我登基後,該放還一批了。到時候追上來的銀子,也分出些賜給他們吧。”
“臣謝殿下信重!”
“後面還要用錢的地方很多。太倉庫一年三百萬兩左右,邊軍餉銀一項就是三百萬兩……皇極門是要重建,就罷了大高玄殿和龍舟之役,那些銀子用到這邊,讓那個賀盛瑞回來主持。”
有廢除礦監稅使、縮減太監宮女規模、罷玄殿龍舟之役三樣節流善政,那就已經夠了。
撤回那些到處搜刮的太監,確實讓朱常洛自己的小金庫少一道財源。但是與他們在地方上危害而加快地方民不聊生的後果相比,朱常洛選擇先撤回來。
廢除了礦監稅使,接下來其實有很重要的一件事:整肅整個太監系統。
等到要對地方官紳動刀的時候,總要罪證清晰明朗一些,不能像現在這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登基前的這段時間,熟悉大明如今國情更為重要。”朱常洛邁開了步子,“回書房,你從文書房分出些人手,按我的要求做一些事。先把一年內的奏疏都搬過去,等我問安回來,先讓你和王安、鄒義明白我要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