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四維的這次上疏洋洋灑灑寫了數千字,大致意思就是如今不比十幾年前,朝廷的事務已經繁忙了很多,內閣不堪重負,亟需年輕有為的新閣臣分擔壓力,以免耽誤大事。
具體有哪些事呢,張四維也給出了一些例子。
譬如十幾年前朝廷由於倭寇之亂漸定,朝廷只需防控蒙古左右兩翼,甚至在俺答封貢之後,只需防控左翼蒙古,軍事壓力很小。
但隨著漠南大戰的告捷,朝廷西懷東製的大計已經進入新的階段,如今開始全面備戰於薊遼方向,升級軍備、儲存糧草、整訓士卒等等,都在大力推進之中。
同時今年又爆發了滇緬之戰,朝廷費餉近百萬,出兵近二十萬(包括雲南本土防守兵力及土司調動的兵力),南北同時發力,塘報紛遝,內閣雖勉力維持,卻已是強弩之末。
至於其他方面,那就更多了。比如十幾年前沒有改革驛站體系,各地驛站大小問題朝廷都可以不聞不問,而眼下的驛站則要面臨朝廷、地方每年的不定期巡察;
又有港口問題,朝廷每年都要派員清查各港口的經營,以免其中出現偷稅漏稅問題,內閣與戶部的工作量大大提高。
還有一貫的水旱蝗災等事,過去朝廷基本上管不著或者沒能力管,現在至少在大災出現之後會盡量調集人力物力賑濟安置。這種工作雖然取得的效果如何還不好說,但有總好過於沒有,而這也同樣是會加重內閣和各部工作壓力的。
總而言之一句話,內閣的人手不足。
順便,張四維還把余有丁長期不能履行職務的事一筆帶過——這個不好多提,否則顯得不仁義,但也不能不提,否則一次增補兩名閣臣就顯得理由不足。
內閣的疏文一邊呈給皇帝,一邊下發通政司存檔,但通政司這地方一直是各方爭奪的焦點之一,這種公開的疏文一到通政司,其實也就相當於整個京師官場都知道了。
外間還在私下討論這道疏文和昨天高務實的舉動有無關系,下午皇帝的手詔就下來了。
“元輔與諸先生邇來辛苦,朕實知之。昔朕衝年時,高先生曾言:國之所寶,在於賢臣,而不在珠玉也。今既國事日繁,眾先生累牘,朕心不安,當允所請。元輔可舉堪任者來看。”
皇帝還真就一次答應了,沒“走程序”!
別說外廷得知消息時人人驚訝,就算申時行在內閣中知道皇帝答覆之時也愕然半晌,然後馬上意識到有大事發生了。
眼下內閣的局面是實學派兩人,心學派兩人,中立派一人,基本還算處於平衡狀態。雖說余有丁已經病得下不了床,但他一日還在,一日就有一票之權,這局面還算能夠維系。
可是,為何張四維還要增補閣臣呢?難道他想趁這次平定南疆的功勞,直接打倒心學派,以便獨攬全權?
這種可能性,在往常當然是不大可能存在的,但實學派自從高務實巡按廣西開始就一路建功,到現在已經可以算是完成了南北通殺!這個時候他們是不是覺得已經有把握將心學派直接踢掉單幹了?
很有可能啊!
這種事雖然不符常理,有可能引起心學派的全面抗擊,但申時行左思右想,居然想到一種可能:心學派一旦開始反擊,實學派立刻發動薊遼邊軍,大舉進攻元廷!
到時候皇上的心思肯定全被這次作戰所吸引,以期建立二祖列宗以來最輝煌的功業,哪還有興趣管他們心學派是死是活?
這麽一想,申時行頓時自己把自己嚇出一身冷汗,
也顧不得今日恰巧是他當值,匆忙派人向皇帝告了個假,自己三步並作兩步匆匆出宮,“探視”余有丁去了。綠尼大轎停在余大學士府門前,申次輔的表現幾乎不比昨天高務實的表現沉穩多少,就只差沒有像高務實那樣直接推開余府下人了。好在余家人都知道申次輔是自家老爺的生死之交,雖然愣了一愣,還是連忙請他進府。
申時行走進余有丁臥房的時候,隻覺得房中藥味熏人,雖然距離上次前來探視還不到十日,可余有丁看起來比前次更顯憔悴。
余閣老蠟黃的臉上早已出現了不知多少綠豆大的黑色老人斑,人也瘦骨嶙峋到了極點,密布的皺紋宛如刀刻劍劃。
“丙仲吾兄……”申時行仿佛有了什麽預感,一時悲從中來,上前握住余有丁的右手時,連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余有丁艱難地露出了一絲安慰的笑,音若蚊吟地道:“汝默勿急,我還挺得住……出什麽亂子了?”
申時行本來想好了一堆的話,此刻卻有些不敢說,生怕刺激到了余有丁,因此一時有些猶豫。
余有丁微微搖頭:“我已經這樣了,你有事就說,不然……我怕以後就,就沒機會再幫你了。”
申時行再也忍不住,兩行熱淚溢出眼眶,順著臉龐流下,滴到自己胸前的仙鶴補子上,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余有丁顫抖著把手反了過來,抓住申時行的手握了握,仍如往日支持申時行時一般的語氣道:“汝默隻管說來,我還有什麽接受不了的?”
申時行從余有丁手上虛弱的力道意識到他的精力真的行將枯竭,不敢再因悲傷誤事,深吸一口氣,平複了一下心情和氣息,把這兩日的情形和自己剛才的考量盡可能簡單地表述出來,然後望著自己這位多年至交,希望他能為自己指一條明路——亦或者說,能為自己最後一次分擔這龐大的政治壓力。
但余有丁並沒有馬上作答,反而把目光從申時行臉上挪開,怔怔地盯著房頂。
申時行有心叫他,想了想卻又不敢,隻好安分等待。
過了好半晌,余有丁才突然開了口:“當有此慮。”
申時行馬上接口問道:“吾兄可有指教?”
余有丁可能是真的沒有精力說任何客套話了,直接道:“不能再讓高務實呆在遼東了。”
申時行聽得一愣,遲疑道:“此事乃是張鳳磐所為……”
“那高務實昨天為何去見他?”
申時行愕然道:“丙仲兄是說……遼東完成了戰備,所以高求真以此勸說張鳳磐發動政爭?”
“或許是,或許不是。”余有丁微微搖頭:“但無論是與不是,只要高務實在遼東一日,他們就一日有可能這般做。”
“吾兄是說把高務實調走,換一個咱們的人做遼撫?”
余有丁輕輕點頭。
申時行搖搖頭:“這怕是太難了些——吾兄當知,北邊諸鎮皆高黨盤中之食,我欲虎口奪食,他們豈肯相讓?”
余有丁平靜地道:“讓,則增補閣臣之事由他所薦;不讓,則發動我心學內外群臣全力反對。汝默,我等背後已是萬丈懸崖,只要再退一步,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申時行有些不敢相信,皺眉道:“只因為一個高求真?”
余有丁輕歎一聲:“安南之戰,高務實打的;漠南之戰,高求真打的;遼南之戰,高求真打的;滇緬之戰……你敢說不是高求真打的?”
申時行一時語塞。
余有丁冷笑道:“劉世曾庸碌之輩,承平之時尚能維持,戰亂之時必然盲動,若非高求真相助,他此番少不得一個削籍為民的下場。”
申時行錯愕道:“有這麽嚴重?高求真這次也就……”
余有丁搖頭打斷道:“也就搞了個滇戰寶鈔、送了兩萬兵渡海?你錯了,汝默,他做的事多著呢。”
將死之人,說話已經沒有什麽顧忌了,余有丁不理申時行的愕然,輕輕閉上眼睛,幽幽道:“你先想想,這次滇緬之戰,我朝廷大軍由誰統兵出征?劉綎、鄧子龍。我問你:劉綎和鄧子龍是誰推薦去雲南的,是哪一年去的,是誰想方設法早早為他們所部換裝的?”
申時行大驚失色:“這都是早幾年前的事了!丙仲兄,你……你是說早幾年前高求真就算到了此戰,因此早已做好了準備?”
余有丁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平靜地反問道:“你以為呢?”
申時行倒抽一口涼氣:“這……這也太……太匪夷所思了!”
“匪夷所思?還有更匪夷所思的事。”余有丁繼續道:“黃芷汀此去,說是帶了兩萬自家狼兵,我看不是……我此前看過劉守有送來的調查,黃家雖然未必不能出兵兩萬,但她不可能丟下自家在安南的基業不管,萬裡迢迢來個傾巢而出。
而高務實在安南,卻以都統使司的名義掌握著兩支大軍,根據劉守有的估計,這兩支大軍加起來至少得有七八萬之眾,是以我認為這次黃芷汀遠征緬甸,其麾下主力恐怕是高務實的私軍!”
劉守有當初調查的那些東西,申時行也是看過的,但以京華代為掌握安南這件事,皇帝本身就知情,拿這個說事並無意義。
而至於私軍問題……一則那兩支警備軍到底如何定性本身就很複雜,高務實可以推說是通過京華而掌握的安南軍隊;二則那兩支大軍遠在安南,也的確一直是在鎮壓安南的各種民亂,非說高務實操控他們是圖謀不軌,想必他的皇帝同窗也一定不肯信。
只不過,如果此次遠征軍的主力是這兩支警備軍,那這兩支“私軍”的戰鬥力就未免太強了些——兩路大軍加起來也就不到四萬人,居然平定三個國家?就算這些南蠻小國不值一提,但四萬定三國,這也還是太驚人了些。
更驚人的是,如果高務實練兵的本事強橫至斯,那他在遼東可是有十多萬大軍能夠調動,還有薊鎮的戚繼光這等名帥可以與之配合,一旦真向元廷發動攻擊,已經被打得半殘的圖們汗真能頂住嗎?
這其實就是申時行這文人眼光的局限性了,高務實在安南的軍隊是他自己的家丁所控制的,在遼東的部隊哪有那麽“純潔”?別說指揮起來沒那麽如意,而且換裝的事也麻煩得多——他可以給警備軍隨意換裝,但顯然不能給大明的正規軍隨便換裝啊。
就算他本人愛國主義情緒爆棚,願意自掏腰包乾這事,那也得考慮朝廷會怎麽想、皇帝會怎麽想啊!
你是想把我遼東一鎮變成你自家的?李成梁都沒你這麽作死!
余有丁也不知道是沒看出來還是看出來了故意不說,他睜開眼,看著一臉震驚的申時行繼續道:“汝默現在知道高務實這小兒有多厲害了?”
也不等申時行回答,他長長歎了口氣:“是我等大意了啊!當初高新鄭那般重視他這個侄兒,我還以為他只是為了高家的長久富貴考慮,現在才知道……恐怕他那時便已確信,實學一門能否反居我心學之上, 不在郭樸,不在張四維——全看此子!”
申時行閉上眼睛,好好平複了一下心情,道:“若以上這些都是事實,那這高求真實乃……多智近妖,的確不能繼續讓他留在遼東了。至少在我心學一脈不能掌控朝廷大局的情況下,是斷斷不能再讓他留在遼東了。”
余有丁見申時行終於接受了自己的意見,松了口氣,又補充道:“汝默,你若信我,這次張四維無論推薦誰入閣,你都可以不在意。據我所知,張四維父母雙親的身子骨都算不上強健,他自己也是個病秧子,早些年就曾經自請去職休養。
你小他九歲,身體又好,只要師法徐華亭公,哪怕是硬熬,也能熬死他。到時候,自然便是你施展抱負之時。當務之急,是一定要把高務實從遼東調走,換上咱們的人,確保薊遼在短期內絕無可能北伐。汝默,只要緩過這段時間,等你掌了大權,再畢其功於一役,我心學一脈對實學派最大的劣勢也就扳平了。”
申時行歎息著點了點頭,又問道:“就算拿兩位閣老名額來換取高務實調任,可是要把他調去哪裡呢?丙仲兄可能還不知道,昨天大朝之後,他已經是太子少保、兵部右侍郎、右副都禦史了。”
余有丁無所謂地搖了搖頭,道:“不管這些,你只要不讓他外任,直接調回京師就行。具體什麽職務你看著辦,能壓就壓,壓不住也沒關系……總之一定要讓他留在京師,留在你的眼皮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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