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知道徐學謨今天肯定會有些被動,畢竟說起來整個心學派今天都被高務實這一疏弄得挺被動的,而徐學謨正巧是大宗伯,肯定是最被動的那個。
可是,那又如何呢?你被動一點就被動一點好了,這個時候內閣也才剛剛拿出主意,正在緊急覲見皇上表明態度,你就算再被動,那也總比盲動要好啊!
這麽急吼吼來見我,生怕別人不知道你這個大宗伯沒有主見嗎?而且你還是我申汝默的鄉黨,如此做法讓旁人見了怎麽想?
不過不滿歸不滿,人都來了也不能不見,申時行隻好和閣僚們隨意客套幾句,然後便去值房見徐學謨。
場面話不多贅言,徐學謨一見面就對申時行直接道明了來意,然後憂心忡忡地道:“如今科道沸騰,已經派了人進宮,要將聯名疏直呈天子,我恐此輩所為被高求真利用……”
“嗯?此言何意?”申時行有些詫異,問道:“你說高求真利用科道?他要做什麽?”
徐學謨便把自己之前的擔憂說了出來,表示高務實可能是看上了禮部。
誰料申時行搖頭道:“這卻不然。我意,高求真不太可能會對禮部有什麽覬覦之心——至少現在不會,現在他呆在兵部才是最適合的。”
徐學謨有些將信將疑,問道:“元輔可肯指點緣由?”
“豈敢言指點。”申時行的面子功夫一直做得很好,此刻也客客氣氣地道:“子言兄,你以為高求真最善何事?”
徐學謨微微一怔,沉吟片刻,道:“高求真文名動天下,但以其近年所為而觀之,我以為其最善者,反倒是兵與財。”
“不錯,子言兄看得透徹。”申時行微微笑道:“其實高求真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按理說以他六首狀元之身份名望,又是實學宗門之後,他若只是希圖進階,大可以在翰林院閑著,湊上六年、九年的資歷,仗著有與皇上同窗之實,那時說不定便可以加少宰(吏部左右侍郎,申時行這裡特指左侍郎)而入閣,但他偏偏不肯如此。
安南定北不必說了,其去遼東也不肯閑著,先打了一場遼南之戰,接著又是引種那個……嗯,那個玉米,還搞起了柞絲,同時又把鹽業梳理了一番。你看,他在遼東才呆了多久,竟然忙活了這麽多事。子言兄以為,他為何如此?”
徐學謨皺眉道:“想來無非是要證明他們實學那套有用於國。”
“不錯,時行也是這般以為。”申時行點頭道:“高求真寧可放著康莊大道不走,卻偏偏選擇證明其所學,這是值得注意的——這意味著他在行事之時一定會先考慮如何展示實學之實效,而不會先考慮如何升官。事實上,我甚至以為高求真並不怎麽在乎官階,或許在他眼裡,官階不過是唾手可得之物,無須太過費神。”
徐學謨有些不樂意聽這話,當時便表示反對了,提醒道:“元輔莫要忘了,高求真昔年外任廣西可不是自己要去的,他是被貶官。”
申時行擺手道:“那件事是有內幕的,不過我這裡的消息也不太徹底,只知道他那次可能是代君受過……還是不提了吧。”
徐學謨一聽他這樣說,也知道這件事不好深談,便道:“此事可以不提,可他回京之後——我是指漠南大戰之後——他被外任遼東,這件事難道也是他自己主動的?”
申時行淡淡地道:“算是。”
那就沒法了。
徐學謨歎了口氣,搖了搖頭,把話題一轉:“就算高求真本人對禮部沒有太多想法,但他們實學派內部難道就不會有其他人覬覦這個大宗伯麽?”
“這個麽……”申時行稍稍皺眉:“倒是不能排除有此可能。”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他們在翰林院還有好幾人身處要職,如韓楫、張一桂等,都是隨時可以調任禮部的。”
徐學謨立刻道:“豈止這兩人?程文、宋之韓、郜永春乃至於塗夢桂等,如果內閣推薦,哪個不能來接任大宗伯?”
這話也沒錯,但申時行沉吟了片刻,還是有些遲疑地搖了搖頭:“但他們對禮部的興趣一直不大……前些年內閣盡在他們掌握之時,他們卻寧可將手裡的大員外任督撫,也沒見往禮部塞人。”
“不然,此一時彼一時也。”徐學謨正色道:“正是因為此前十余年,高新鄭、郭安陽、張蒲州三人接連宰執天下,他們為了掌握事權,這才沒有把主意打到禮部頭上,但現在的情況卻不同了。”
申時行心中一動,若有所悟,但還是問道:“敢請教子言兄有何不同?”
“元輔客氣了。”徐學謨答道:“現在最大的一點不同,便是朝廷換了元輔。”
申時行卻搖頭道:“看似不同,實則……呵,時行在內閣之中處境如何,子言兄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這般說?”
“不然。”徐學謨肅然道:“無論元輔自認為處境如何,都不能改變宰執更易這個事實,至少如今他們不論想做什麽,最後都有元輔你可以把關,真要是到了關鍵時刻,元輔是可以否決的。”
理論上來說這話沒錯,但申時行知道那只是理論上,實際上正如今天內閣討論之時的情況一樣,一旦其他四位閣僚統一了態度,即便他這個首輔也不能真的不管不顧,來個什麽“獨排眾議”。
獨排眾議這種舉動,自嚴嵩罷相以來,這些年裡就只有高拱偶爾會做,其余不管是昔年的徐階、李春芳,還是郭樸、張四維,都沒有乾過這種事。
畢竟,“獨排眾議”實在太考驗膽色和聖眷了,這二者只要缺了其一,就不可能會有人敢選,哪怕首輔也不敢這麽乾——你是真不打算要身後名了嗎?
至於高拱,他屬於特例。此公一貫主見極強,當時又有高務實給他在旁策劃周詳,他認為他做的事都是對的,自然不怕身後名被人詆毀,而聖眷這一塊又是他的強項,那還有什麽好說?
眼下申時行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本身就不是高拱那種性子,聖眷雖然還行,但偏偏有個高務實珠玉在前,他可不敢和高務實比這個,於是“獨排眾議”這種事在他看來當然是不能為之的。
不過這話卻不好明說,於是申時行選擇了沉默以對。
徐學謨見他不反對,便繼續道:“另外還有一點不同,那就是禮部從今日起,恐怕就不再是個清水衙門了。”
其實禮部以前也不能說清水衙門,畢竟除了那些各種大典之外,諸如科舉也是歸禮部管的,這在大明朝怎麽能算是閑差?只是說相比於實學派最重視的吏部、戶部、兵部而言,禮部的差事顯得沒有那麽緊要罷了。
不過徐學謨這話卻點醒了申時行,他目光一凝,問道:“子言兄的意思是說,在今日高求真上了《請開藩禁疏》之後,禮部恐怕就要負責宗藩改製之事了,而此事不僅牽連甚廣,且乾系重大,今後禮部的權力必然要遠過與此前?”
徐學謨立刻表示肯定:“元輔睿見,正是如此。”
申時行遲疑起來,左思右想之下卻有些另外的擔憂浮上心頭,臉色微微一變:“壞了。”
徐學謨有些愕然,問道:“怎麽?”
申時行急道:“內閣方才已經同意了高求真此疏,並且聯袂去見了皇上……”
徐學謨插嘴問道:“皇上同意了?”
“還沒有,不過那恐怕只是做個樣子。”申時行急道:“皇上說事關重大,他要多考慮一些時候,還說要通過宗人府了解各地宗藩對此事的態度,然後才會‘慎重決斷’。”
徐學謨錯愕地道:“如此大事,皇上慎重一些,難道不是好事麽?”
“問題不在這裡!”申時行緊張道:“我看這件事說不定本身就是皇上暗示高求真出面來做的,也就是說皇上遲早是會同意的。不過眼下我擔心的是另一件事——子言兄你這個大宗伯只怕要被人架在火上烤了。”
徐學謨先是怔了一怔,但他到底也是久歷宦海之人,很快反應了過來,驚道:“高求真上疏開藩禁,但最終去做這件事的人卻是我徐學謨!”
徐部堂臉色陡然一白,冷汗一瞬間就下來了:“如此大事,要是一個弄不好,激出什麽事來……”
嗯,那你就是背鍋俠唄。
申時行也坐不住了,問道:“外頭現在到底有何議論?”
徐學謨便將自己知道的六部、科道等衙門的情況說了一說,然後憂心忡忡地道:“現在整體來說是群情激奮,而內閣又表示同意了。我看皇上那邊……按元輔所言,只怕也就是做做樣子便要放行。如此這般,恐怕開藩禁一事已成定局,無非時間早晚罷了。”
申時行以手扶額,捏著眉心思索了一會兒,忽然道:“事情既然阻止不了,禮部也是我等絕不能輕易放棄之地,那麽要想化被動為主動,就只有兩條路可走。”
徐學謨忙問:“哪兩條路?”
申時行道:“第一條便是撇清乾系,想方設法讓各地宗藩知道此事並非禮部主導,實在是高求真搞出來的名堂,禮部無非礙於朝廷決議,不得不為之罷了。只要把這一點向各地宗藩暗示清楚,想必他們即便心生怨望,這怨望也該是衝高求真去,而不是衝你子言兄而來。”
道理好像是這個道理,但徐學謨知道這是不夠的,於是沉聲問道:“可朝廷決議只要一出來,這執行者仍然只能是禮部。到時候,即便宗藩們知道背後黑手是誰,可面對禮部只怕也不會有好臉色吧?”
這是個簡單的道理,其實很好懂。就好像後世的城管,可謂是罵名震天,可是他們本身的職業壓力是哪裡來的呢?還不是地方政府要求他們要把市容市貌整頓成什麽樣子,他們才會去搞?
甚至於執法手段粗暴什麽的,真要算起來,也是因為一開始的時候各地在此問題上沒有嚴格的規矩,後來被噴多了,規矩逐漸嚴格,這些現象也顯然是在逐步好轉。可是城管的招牌依舊壞了,依舊是許多人抨擊的主要目標。
乾這種事,倒霉的雖然未見得只有執行者,但執行者總是免不得要遭恨、要被噴的。眼下禮部的情況就類似於此,雖然這事是高務實提出的,然後百官群情激奮之下“逼得”皇帝只能答應,但歸根結底要禮部去辦。
結果很可能就是高務實說完便不管了,而皇帝更是“被迫”,至於群臣嘛……法不責眾,最終倒霉的就只剩下禮部了。
這可真是天降奇鍋!
徐學謨想到將來可能要面對的糟糕局面,明明剛才還在擔心高務實是不是在打他這頂大宗伯帽子的主意,現在卻恨不得趕緊撂挑子不幹了才好。
這可真是心學派的一貫風格,有好事我一定要湊個熱鬧,有壞事那我可是三不沾的——尤其是不能壞了自己的名聲。
心學嘛,之前就說過,它是道德實學的范疇,而道德最直接掛鉤的就是名聲。
事情辦砸了不要緊,要緊的是名聲不能壞啊!如今徐學謨眼見得自己的名聲已經到了懸崖邊上,自然緊張得不行。
他有些病急亂投醫地道:“能不能想法子換個其他人上來?現在左侍郎是宋之韓……”
申時行心中大怒,強壓著不滿,語氣也沉了下來,森然道:“子言兄是要請辭嗎?”
那當然不是,徐學謨只是想換個衙門罷了。
不過申時行的臉色已經說明了他的心情, 徐學謨一時不敢明言,隻好尷尬道:“這個自然不是……呃,我是說王太倉眼下還未回朝,為大局計,恐怕還不是學謨言退之時。”
申時行忍不住輕哼一聲,但語氣總算還是緩和了不少,點頭道:“子言兄能這樣想就最好了,眼下時局艱難,真是需要我輩同聲共氣之時,豈能動輒言退,不肯立持?”
徐學謨想附和他笑一笑,但最終還是隻擠出一臉難看的苦笑。
感謝書友“單騎照碧心”、“曹面子”的打賞,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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