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年輕人青春朝氣,有把想法付諸實踐的勇氣,所以他對於堂堂蒙古濟農反被把漢那吉壓過一頭十分不滿,卻因此忽略了現實因素——把漢那吉比他更加擁有天時地利人和。
所謂天時,其實就是大明的態度。無論他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罷,認可也好,不認可也罷,現在的大明依舊是國力碾壓蒙古的存在,而且內部基本平靖,只是在這一次出現了一點意外。
一點在急於完成開藩禁計劃下,出於陰差陽錯而導致的意外。但大明的體量和號召力依然遠不是他鄂爾多斯部所能比擬。
博碩克圖本來認為有圖們汗的牽製,土默特根本不可能在已經失去對青海土默特控制的情況下,還對他發起實際的打擊,因此答應了出兵。即便後來聽說大明朝廷派出了那位在草原上被稱為降三世明王的高務實前來平叛,他也沒太當回事。
在博碩克圖看來,高務實的漠南之戰和遼南之戰雖然打得不錯,但那兩戰都有一個前提,即蒙古人在主動進攻之下被高務實判斷準了目標,實際上打了兩次守株待兔的戰爭。戰爭的過程雖然複雜,但並不改變這一基礎。
博碩克圖對此不屑一顧,他認為只要自己發揮蒙古騎兵的機動優勢,不和高務實打什麽決戰,就能避免遭受漠南、遼南類似的敗績。
他記得切盡在遼南半年之後曾給他分析過,說明軍的實力在這十幾年中呈現出不斷增強的趨勢,無論是軍隊的武器裝備,亦或者軍心士氣,乃至於出操的時間都比十幾年前要強得多,戰鬥力也因此自然獲得了很大的提升。
這種時候,還指望像庚戍年一般,兩三萬騎兵壓著十多萬明軍隨便打,還能打得明軍不敢出城,那已經是根本不可能的了。漠南之戰中明軍雖然實際出戰的機會不多,但卻打出了劣勢兵力的步兵頂著騎兵衝擊還能反攻的戰鬥,這便是其中的明證。
至於遼南之戰,那就更不必提,明軍不僅是水陸聯合作戰打得精彩無比,而且再一次用步兵頂住了炒花部精銳騎兵的決死衝鋒。這說明什麽?說明至少在正面戰場上,蒙古騎兵相對於火器質量明顯提升的明軍步兵已經沒有了優勢。
博碩克圖雖然已經和切盡基本鬧翻,但他對切盡的智慧還是有比較清醒的認識的,況且切盡當時的分析十分詳細,他就算不想承認也不行。
所以,他這一次倒也算是正視了明軍在正面作戰上的優勢,打定主意不和高務實打正面決戰,而是把思路又換回了蒙古兵的老傳統——襲擾戰。
尤其是當他得知高務實的大軍居然沒走長城以南,反而直接從河套過來的時候,他就更加堅定了這一看法。
在博碩克圖看來,高務實兩三萬大軍直插河套,那麽他能帶的糧秣肯定不會太多,自己如果找準機會發動奇襲,不求把高務實的大軍當場擊敗,只需要想辦法燒掉明軍糧草,這次戰爭實際上就已經取得了勝利。
明軍可不是蒙軍,丟了後勤那就是丟了命,說今天餓死就不可能捱到明天,一旦高務實所部糧草丟失,自己只要在草原上繞著他們監視幾日,便可以過去打掃戰場了。這勝利簡直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這其中唯一的一處隱憂,就是切盡所部的動向。據探子傳來的消息說,切盡長子伊勒都齊在“數日之前”領了一支兵馬往東去了,看起來很可能是去拜見或者迎接高務實。
考慮到探子同時匯報說楚庫克爾在切盡老營的兵力依舊充足,博碩克圖認為伊勒都齊並沒有帶去切盡部的主力,或者頂多他和楚庫克爾一人領了一半——這符合蒙古人的傳統。
如果伊勒都齊真的帶了切盡所部一半去幫高務實,事情還是棘手的,因為最起碼自己想搞偷襲就難了很多——大家都是蒙古人,你能發現我,我就能發現你,這就無法形成突然性了。
不過,博碩克圖很懷疑伊勒都齊是不是真的會全心全意相助高務實。伊勒都齊這個人他還是了解的,用漢人的話說就是花花腸子太多,想讓他下死力氣打仗可不容易。
博碩克圖估計,等自己集合了花馬池的兵馬,帶著三萬余騎出現在伊勒都齊面前時,伊勒都齊有很大的可能會直接避戰繞道,把戰場讓給自己和明軍。
不過那無所謂,伊勒都齊指望自己去和明軍死拚,自己卻只是想去燒掉明軍糧草,到時候一把火燒下去,自己轉身就走,伊勒都齊就算想攔也攔不住了——再說那個時候伊勒都齊說不定就不想攔了呢?
他又不是切盡那個老頑固,一旦明軍丟失糧草,他難道就看不出這是一隻即將餓死的老虎麽?兩頭狼不去分食這頭將死之虎,反而自相殘殺,那是什麽道理?
本著這樣的思考,博碩克圖這兩日一邊往花馬池奔去,一邊悄悄派人聯絡伊勒都齊,希望和伊勒都齊私下裡達成“合作”。為此,博碩克圖甚至許諾,只要這一次作戰順利,自己能夠穩定取得花馬池地區,則將自己伊金霍洛本部離切盡老營最近處的一片草場劃給伊勒都齊,同時還送他三千頭羊作為賞賜。
考慮到鄂爾多斯部的經濟實力不如土默特,這可以說是一筆很有誠意的交易,博碩克圖覺得以伊勒都齊喜歡打小算盤的性子,多半是會接受的。
探子比他想象中回來得晚了一夜,不過帶回來的消息還算不錯。伊勒都齊用上好的紙張給他回了一封信,信中先是表示自己目前的確是跟隨著高務實的大軍在行動,不過這只是由於“父命難違”,他本人對此是非常不樂意的。
然後他還說起了他不樂意的一條重要理由,說是高務實這個人架子非常大,對他非常不尊重,開口閉口以切盡舊友的身份不把他放在眼裡,這讓他十分不滿——伊勒都齊比高務實大十幾歲呢,被如此對待當然不開心。
接下來伊勒都齊才對博碩克圖的提議做出回應,他表示基本認可濟農的安排。只不過還是出於“父命難違”的考慮,他不可能現在就帶著所部騎兵離開,只能等濟農的大軍發動進攻之後,他才能假意做出遭到偷襲的模樣,佯裝不支、邊打邊撤,給濟農“重創或殲滅明軍”創造條件。
與此同時,他對於濟農的賞賜也稍微有些異議——他認為花馬池比濟農願意劃分給他的那塊牧場好多了。因此他還希望濟農能夠答應在花馬池到手之後,再每年給他兩萬車鹽。如果濟農能夠應允,這件事他就完全答應下來了,甚至不惜回到老營之後被父親責罰。
博碩克圖見信,先是一陣冷笑,對左右人道:“伊勒都齊拿這樣上等的好紙給我寫信,意在顯示投靠明軍的好處,用以威脅我若不按他說的行賞,他就繼續幫明軍做事,哼。”
他手中的好紙大家都看到了,也都頗為羨慕——不是開玩笑,當年吉能請封,由切盡代筆寫了貢表先交給時任宣大總督王崇古,結果王崇古認為貢書的言辭還不夠謙卑,要求切盡重新寫一道給他。
結果你猜怎的?等在關外的切盡很快派人答覆,說寫貢表的事好辦,但是塞上無好紙,請王太師先賜些紙張……
由此可見,上好的紙張在套部還真是個稀罕物,伊勒都齊選這樣的好紙寫信,應該的確有什麽用意。
一名將領憤憤道:“有什麽好顯擺的,等這次哱拜的事成了,咱們別說一個花馬池,就算拿下延綏甚至陝西也是可能的。到時候只要把潼關守住,關中便是咱們的了,別說一張紙,便是一萬張又如何,還不是想要就有?”
另一名將領則道:“這事似乎有些矛盾,伊勒都齊一邊說高務實在他面前托大,一邊又能拿出這樣的好紙……”
博碩克圖擺手道:“這沒有什麽好矛盾的,高務實托大無非是明國那些迂腐書生的習慣罷了,但他畢竟不是蠢人,自然還是會用些東西收買伊勒都齊,這也是明人的一貫做派。伊勒都齊就是想告訴我,雖然他在高務實面前不是很開心,但至少還是有些收獲,我如果不滿足他的要求,他就不肯違背切盡的命令了。”
那將領恍然道:“哦,他是在討價還價。”然後頓了頓,補充道:“切盡一家讀漢人的書讀得多了,說話做事怎麽這麽多彎彎道道,真不像我們蒙古勇士,虧得他們父子還都有巴圖爾稱號呢。”
博碩克圖懶得說這個,略微思索了一下,沉吟道:“兩萬車鹽不是小數目,不過若能拿下花馬池,這些鹽我倒是也給得起,而如果能擊敗高務實……”
想到高務實在蒙古的赫赫威名,和擊敗高務實之後自己聲望大漲的前景,博碩克圖熱血沸騰,緩緩而用力地道:“這點條件也就不算什麽了。”
眾將都是一陣誇讚,其中有人道:“不錯,濟農若能擊敗明朝的高太師,就好比當年阿魯台俘虜了明帝,從漠南到漠北,從右翼道左翼,還有誰敢不服他?我鄂爾多斯部從此不必再看土默特臉色行事。”
另一人補充道:“不僅如此,咱們最好還能把高太師給抓了活的,我聽說他和朱皇帝是同窗好友,到時候拿他去和朱皇帝談,讓咱們鄂爾多斯部的貢市不必再受土默特的管轄,如此才能真正顯得鄂爾多斯部不在土默特之下!”
這個說法就更加實際了,因為當年俺答封貢的時候,順義王是俺答,而俺答控制了包括鄂爾多斯部在內的整個右翼,於是明朝這邊就規定凡是蒙古右翼所部,在貢市方面都受順義王所轄,由順義王提前報備給朝廷他們每年需要的貢市規模,以及大致交易的貨物有哪些,朝廷會根據順義王的報備來決定最終的貿易量等細節。
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順義王方面從某種程度上掌握了鄂爾多斯部和青海土默特方面的經濟命脈。但是這也是一把雙刃劍,當鄂爾多斯部或者青海土默特的掌權者認為他獲得的貢市額度不足時,就會對土默特懷恨在心,認為順義王處事不公,繼而形成逆反心理。
博碩克圖一聽這個, 也很讚同,昂然道:“不錯,我乃蒙古濟農,鄂爾多斯三萬戶領主,憑什麽要聽把漢那吉分配?這個貢市自決的權力必須要拿回來!”
這話說得好像很霸氣,但他似乎忘記了一點:你不還是要貢市嗎?
不過有人想起來了,之前那位主張拿下關中的將領道:“濟農所言自然有理,不過這是在咱們不能拿下關中的情況下才需要做的,如果能夠順利拿下關中,這貢市是不是還需要,我看倒也未必。”
然而其實“拿下關中”這個雄心萬丈的想法並沒有真的被大多數人看好,所以大家也沒有仔細思考過拿下關中之後能如何如何,聽了他的話之後便有人問道:“只要拿下關中,咱們需要的東西就都不缺了嗎?”
那將領回答道:“那是自然,我之前了解過,關中就是以前的秦國故地,秦國能以關中而定鼎天下,可見關中富庶,這些財貨肯定是不缺的。咱們只要能拿下關中,根本不必再和明國談什麽貢市,甚至可以考慮效仿當年,南下再取四川!”
博碩克圖聽得心潮澎湃,一拍桌案:“好,說得好!既然如此,咱們事不宜遲,先給伊勒都齊回信,把這件事定下來。不管是關中也好,四川也罷,咱們若想拿到手裡,首先都必須打敗高務實!”
眾人齊聲應諾,心氣高昂,仿佛關中已經唾手可得,連四川也近在咫尺。
所謂得隴望蜀,如今隴還未得,他們倒已經開始望蜀了……
感謝書友“曹面子”的打賞支持,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