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尋常,在於府中氣氛兩極分化。
坐落於核心區域的日新樓一如往日般平和之極,甚至時不時傳來高淵稚嫩的嬉笑和哭鬧之聲,以及高務實的哈哈大笑。
而除了日新樓以外的部分,則是明哨暗樁密布,整個尚書高府之中如今光是武裝家丁就高達三百九十四人,這還不算內務部安排的暗哨。
前院花廳被黃芷汀三下五除二改造成了一個近乎前敵指揮所的存在,京師乃至整個河北平原的軍事布防圖都直接了當的掛在花廳牆上,而原先那裡掛著的名家墨寶、妙筆丹青卻早已被轉移去了日新樓裡存放。
不僅是布防圖,各地鎮守將領的家世出身、所屬派系、能力評估、個人性格乃至其與高務實的歷史交往等等,黃芷汀都通通整理了一番,然後據此將各地守軍按照不同的危險級別做了不同顏色的標示。
與此同時,京華在這一范圍內的武裝力量、準武裝力量同樣被標示出來。另外,環渤海、黃海范圍內北洋艦隊剩余駐泊編隊也被整合進了這幅地圖。
短短數日時間,黃芷汀在高陌手中內務部的配合下,已經制定出了一個她認為最為合理、十拿九穩的逃脫計劃——當然,這個計劃中要逃脫的主角不是她,而是她的夫君高務實。
這項計劃並非只有一條路、一個選擇。事實上,黃芷汀分別預估了多種危險,制定了高達七種為應對可能出現的變化而進行調整的分支計劃,光是最終逃脫出海的登船之地,都有天津、開平、萊州三處。
這間花廳本身也被列為禁地,高陌已經派出內務部最為精銳的小隊之一對其進行看守,並授權在危機時刻以火油灌澆,迅速引火燒毀,確保萬無一失,絕不可能泄密。
此刻天色已晚,黃芷汀懷揣著一幅炭筆所畫、縮小了很多倍的地圖出了花廳,回日新樓找到高務實。
她進門之時,高務實正在窗邊賞雪,身旁不遠的茶案上放著的……似乎是一小碗藥湯,正散發著濃鬱的苦香味。
看見藥湯,黃芷汀明顯十分意外,甚至忘了正事,有些緊張地問道:“老爺病了?晚飯的時候不都還好好的嗎?”
高務實轉頭一笑,道:“你把這個當成藥汁了?哈哈哈,這不是藥,是一種飲品,南洋艦隊年前從阿拉伯人手裡弄到的,看來還沒來得及給你送一份。”
黃芷汀擔心高務實只是安慰她,將信將疑地走過去看了一眼,皺眉道:“雖然是有些香味,但妾身光是聞都能聞出苦味來,這是飲品?是和茶一樣的東西?”
“嗯,這東西叫咖啡,是……昆侖奴那邊的產物。也就是我畫的那幅地圖中,東部非洲的一種植物果實,經過烘乾研磨等手段製成的飲品。”
“苦的?”黃芷汀問道。
“本來是苦的,可茶也是苦的呀,而且咖啡是可以放糖喝的,這和品茶倒有區別。”高務實笑了笑:“不過你知道我很少吃糖,我這杯裡沒有糖,你要是想試試,得讓她們另外給你準備一杯。”
黃芷汀搖了搖頭:“不用了,妾身現在可不敢這麽悠閑。”
高務實顯得有些無奈,道:“還在準備那個出逃方案?我都說了,我現在安全得很,皇上對我絕不會有半點殺意。他只是在理智和情感的矛盾中掙扎不出來,所以糾結到了最後,便想要試探一下,看看我到底會是怎樣的反應罷了。
在這種情況下,我只需要一言不發地把一些常人看來比較危險的權力和影響拱手讓渡出去,皇上對我不僅不會有什麽不滿,甚至還會在事後暗暗後悔,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沒有明君氣度的蠢事,繼而對我產生內疚心理。”
黃芷汀道:“內疚又如何,這些權力一旦讓渡出去,老爺的影響力總會有所衰減,而他難道還能把這些權力又回頭再交給老爺?”
“他就算再交還給我,我也不會接的。”高務實端起那杯咖啡喝了一小口,笑道:“有時候啊,讓人家欠你的,比讓人家馬上還給你要聰明得多,也有利得多。當然,前提是這筆帳不至於太大,因為帳太大的話,就容易促使欠債者鋌而走險——債主死了,債務當然就一筆勾銷了。”
“老爺能夠肯定你對於這筆‘債務’的大小判斷和皇帝對於這筆‘債務’的大小判斷一定是一致的嗎?”黃芷汀歎了口氣:“如果老爺覺得這事不大,但皇上卻覺得這事他心裡的一根刺,那怎麽辦?”
“以我對他的了解,他會想方設法在其他地方補償我。”高務實依舊微笑著:“只不過,這可能要等一段時間。”
“或許老爺是對的,但妾身不能如此坐視。”黃芷汀道:“多一手準備總不是壞事,哪怕現在不用,將來老爺地位再尊一些、名望再高一些,這樣的危機說不定還會再次出現……有備無患。”
“既然擔心的是將來,那麽現在的動作又何必如此之大呢?”
高務實溫和地道:“大學曰:‘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我此番放權,也可以看做是‘止’。既已知止,便需定而靜之,靜之則自安。”
黃芷汀道:“安之以後,老爺有所得,於是反手一擊?”
高務實聽完卻沒有洋洋得意的意思,反而沉吟了一下,才略微苦笑著道:“芷汀,你所謂的反手一擊,想必是指我推動李文全晉爵一事吧?”
黃芷汀只是眨了眨眼,並未開口,但意思顯然是承認了。
高務實見狀,一臉無奈地搖了搖頭:“其實我若不曾扛著實學大旗,這所謂的反擊我是萬萬不會做出來的。
正如我方才所言,此刻我最佳的選擇就是立刻主動放權,並且絕不做其他任何動作,也不說任何多余的話。我越是表現得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皇上對我的內疚便會越深、越重,將來會給我的補償也就越多、越尊。
我現在所做出的任何反擊——哪怕我已經盡力取巧,推了國舅公出去——也改變不了皇上心目中一個印象,即我本身對這件事並非無條件服從的。換句話說,他會認為我的忠誠是有保留的,在某些時候,我依然可能違背他的意願。”
“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黃芷汀皺眉道:“就算我們土司治下的土民,那土司若是過於無道,他們也是會反抗的呀。”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作為人君而言,明理是一回事,怎麽想卻是另一回事。”高務實道:“今上與先帝穆廟其實並非同一類人,穆廟……若論學問本事,其實遠不如今上。然則穆廟卻有一個最大的優點,那便是他不僅知人善任,而且自身絕不攬權,他願意把自己的確並不擅長的事情交給他認為合適的人去全權操辦。
我幼年時便是這對皇帝父子的近侍之臣,對他們二位的了解恐怕天下少有可及。今上在很多方面都向穆廟學習,以其皇父為楷模榜樣,但他的學問遠比穆廟扎實得多,相對而言也就更有主見。因此,他不僅更願意,也的確更傾向於堅持貫徹他自己的意志。
他雖然也顯得願意納諫,至少對於我的諫言,他幾乎無有不從。但是,芷汀你要了解,他的這種采納,與穆廟當年采納我三伯文正公諫言,兩者性質決然不同。
穆廟采納我三伯的諫言,那是穆廟打心眼裡認為我三伯所言無論何事,都必然是最最正確、最最完美的,因此他的采納是真正的欣然采納;而今上采納我的諫言,一來需要我闡明道理,二來需要我證明實效。
三來嘛……他還有一種心態,即因為我是他相對而言最為信任的臣子,他與我君臣之間的親密關系又是滿朝共知,故而他下意識裡認為,如果拒絕我的諫言,就會被滿朝文武甚至全天下人認為刻薄寡恩,會有損聖君之名。
在這樣的心態之下,只要我的諫言沒有嚴重違背他的意願、意志,他便不好反對。不僅不好反對,甚至還要大張旗鼓的宣揚,宣揚他毫不猶豫地接受我的諫言。”
黃芷汀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這裡頭有很大一部分其實是做給滿朝文武,甚至是做給全天下人看的,目的就是展現他虛心納諫、顧念舊臣,不僅是個明君,而且還是仁君!”
“所以你現在明白我為何不願意反擊了麽?”高務實歎了口氣,道:“似今上這般君王,從小便有我陪他觀政,很多重要的事情我老早就引導他分析了解過無數次,所以朝廷這些政務他幾乎都很了解。
一些決策做出了之後會如何,他心裡也很清楚,至於朝廷裡這些勾心鬥角的破事,他更是洞若觀火。這樣的人,這樣的君王,你想他怎麽可能如穆廟那般,完全信任某一個人?
即便他心裡的確是信任的,也一定會按照自己的理解來對照這個人的所作所為,來分析這個人是否完全忠誠於他。這種做法,不類穆廟,反近世廟,是一種……怎麽說呢,算是聰明人不可避免的多慮多疑吧。”
“那老爺你……”黃芷汀聽他說皇帝多慮多疑,不禁心中一突,憂色又浮現於面上。
“我怎樣?我仍然很安全。”高務實搖了搖頭:“正因為他聰明,甚至特別聰明,所以他多慮歸多慮,多疑歸多疑,但也一定能看出我對他的地位並無威脅,對他的皇權也無覬覦。
他現在的試探,本來就是因為對此有所不解才做出來的,我只要果斷放權,他便會立刻明白過來,並肯定自己的看法。他會認為我的理想就是做一位能受千古稱頌的一代名相,而為了這個理想,我可以放棄任何看起來極其顯赫的威名。”
黃芷汀此時打了個岔,問道:“老爺且慢,你說今上‘對此有所不解’,這個不解具體是指什麽?”
高務實道:“他的不解,歸根結底是不解我怎麽會對皇權無動於衷,也就是我為什麽會對當皇帝毫無興趣。畢竟那是至高無上的大權,是口含天憲,是言出法隨。”
黃芷汀仔細觀察著高務實,盡量平靜地問道:“那老爺真的毫無興趣嗎?”
“你若問的大明的皇帝,我當然毫無興趣。”高務實平素的察言觀色之能似乎一時全失,淡淡地道:“大明是建立在驅除韃虜這天下大義之上的,其得國之正歷代無有甚者,正統早已深入人心。
何況當今天子並無失德之舉,各地百姓也不曾覺得朱家皇帝德不配位。如此情況之下,無論任何人覬覦皇位,都是癡心妄想,都是以一己之私而視萬民於無物,也不會得到誰的響應。
而且……我舉個例子吧,隋朝為何二世而亡?固然有楊廣濫用民力之原因,但其父文帝楊堅得國不正也是根由之一。天下萬民民心不附,關隴門閥也不服氣……原本不過與我們一樣,憑什麽一躍成了我等的君上?如此情況下,又數征高麗而大敗,皇帝權威喪盡,天下如何不反?
而大明卻與那時完全不同,穆廟時封貢俺答,北境漸寧,國庫漸實;今上之後,先有高郭二公積攢實力,十年生聚,而後南北東西各有大勝,今上君威早已鞏固。
此時此刻,民心穩固,軍威極盛,錯非因為這些大勝幾乎都是我打出來的,皇上本不必有任何擔心。”
“那現在呢?”黃芷汀問道。
“現在麽……皇上會表現得一如既往的相信我,甚至更加眷顧。”高務實平靜地道:“不過現在的這種相信,與數年前的相信已經不一樣了。”
“這次的整個危機都過去了?”黃芷汀又問。
“哪有什麽危機?”高務實笑了笑:“你總擔心皇上對我不利,這可能是你在南疆呆得太久,又一直在提防那些國王的後遺症。
我這裡真正的危機根本不在皇上,而是必然有人會趁我放權之機,一邊挖我實學派的牆角,一邊想方設法打擊我的威信。縱然不能將我一朝打垮,至少也要讓我和許、沈二位的實力拉近一些,到時候實學內鬥,他們就好坐收漁人之利了。”
“老爺如此老神在在, 莫非已經有了安排?”
高務實撇撇嘴,道:“倒也談不上老神在在,不過大抵能猜到一些他們可能會發力的方向,所以……我打算中計,讓他們開心開心。”
“啊?老爺說什麽?”
“我說,我一個後生晚輩,吃點虧讓他們開心開心,這是尊老敬長,是美德啊!”高務實笑道:“何況我若現在不吃虧,將來吃起虧來,那可就不劃算了。”
黃芷汀以手扶額,一副我很頭痛的樣子,道:“老爺不肯說就算了,但是妾身做出的這些武裝家丁安排,老爺可不準擱置。”
“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高務實笑著道,然後晃了晃手裡已經快喝完的咖啡,道:“這東西南疆和雲南都可以種,你有沒有興趣?”
“謝了,老爺您還是自個兒享受吧。”黃芷汀此刻顯然沒有興趣想這些。
高務實笑道:“這東西可是能夠賣給紅夷換銀子的呢……不過算了,反正現在也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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