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重要人物一齊在大門內外相迎,其中高陌領著一群人在大門外迎候,劉馨、孟古哲哲、成田甲斐三女則在門後恭候。
高務實在大門外只是看了看門匾,但並未說話,等跨過大門,繞過影壁,與三女見過之後卻問道:“這南寧候府的門匾怎麽就掛上了?我還要請辭的!”
“反正也是‘三辭詔不許’,掛了就掛了唄。”劉馨有些無奈地道:“再說,那也不是我們幾個要掛的,是皇上派了陳掌印過來送匾,陳掌印一臉鄭重地說上頭是宸翰,萬萬不能失儀。
當時侯爺不在,我們幾個都是女人家,陌叔雖然是老爺身邊人,可畢竟不能以仆代主。這樣一來,府裡還有誰敢處置這東西?隻好任陳掌印自說自話,吩咐手底下的小黃門給掛上去了。”
高務實這才知道原委。這事從正式禮儀上來說沒什麽問題,畢竟送匾之人是陳矩,那就意味著這是皇帝的口諭,府裡沒有自己這個主人在,其他人自是萬萬不敢抗旨的,那可不就只能任由陳矩把匾給掛了麽?
有旨意在前,就算朝野上下有什麽說法,到時候一推二五六也就是了,皇帝肯定會出面的。同時,這也就沒人能說自己不顧文臣體統,三辭未畢就急急忙忙把侯府牌匾給用上了。
“恭喜侯爺文臣得爵還能入閣輔政。”劉馨見他不再計較牌匾的事,笑了笑,再次恭賀。
高務實勉強擠出個笑臉,但卻歎了口氣:“火上烤罷了。”
劉馨微微揚眉:“那便如何?真金不怕火煉。”
高務實詫異著看了她一眼,道:“你倒是比我還鎮定,怎麽著,你難道看不出這事背後的問題?”
“多大的問題?不過就是皇上需要一件大功——他原本就很需要,恰好又碰上朝鮮面臨傾覆,而其使臣正在京師,所以大明就更加需要一場大勝來堅定朝鮮人依賴大明之決心罷了。
畢竟,朝鮮若是早早就降了日本,那將來大明就算出兵,面臨的麻煩也會更大。朝鮮人雖然沒什麽用,可李昖到底做了這麽多年的國王,他站在大明一邊,大明出兵才算師出有名,也不至於被朝鮮百姓仇視,平白增添一些變數。”
高務實斜睨了她一眼,道:“你知道我想說的不是這些。”
劉馨噗嗤一笑,道:“那侯爺說的是什麽?難道說侯爺現在還擔心朝廷上下有人會跳出來捋你的虎須?放心吧,至少在江南、播州、朝鮮這三件事擺平之前,朝廷裡那些人就算再蠢,也不會與侯爺您當面作對的。”
“現在不會,可不代表不會秋後算帳。”高務實撇撇嘴道:“咱們中國啊,歷來最是喜歡秋後算帳這個玩法了。”
“哈,秋後算帳,就怕秋後沒有人敢算侯爺的帳了。”劉馨也撇了撇嘴,道:“就算邊軍現在強大了,能夠平推朝鮮,把豐臣秀吉的兵趕下海,可是真要達成完勝……沒有侯爺點頭,他們是打算遊過對馬海峽去和豐臣秀吉見仗嗎?”
“見好就收也未必不可呀。”高務實呵呵一笑:“在朝鮮來一次撥亂反正、存亡繼絕,大明的威風也就立了。畢竟日本是太祖定下的不征之國,未必非要去攻打嘛。”
“喲,那要是這樣,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妙了。”劉馨掩口輕笑,看了成田甲斐一眼,道:“三夫人,你就沒什麽話要和侯爺說嗎?”
成田甲斐明顯是有話要說的,
她心裡的焦急都已經寫在臉上了。不過,不知道是不是日本有某些規矩,比如作為家主的高務實沒有問到她,她就算再著急也不敢主動提起之類。總之就算劉馨這樣說了,她依舊只是眼巴巴地看著高務實,卻不曾主動開口。高務實等了一下,見她依舊只是看著自己,一張小口抿得緊緊的,不禁有些好笑,便道:“好了,有什麽要說的就說吧。”
誰知成田甲斐先是張了張嘴,但話到口邊又吞了回去,再開口時卻是道:“奴家的事再急也大不過老爺,老爺萬裡征途今日凱旋,風塵未洗,大喜未慶,奴家怎好說其他事?還請老爺沐浴更衣,與府中上下同慶得爵之喜,好好休息一夜再說其他不遲。”
高務實大感詫異,想不到成田甲斐禮儀覺悟如此之高。他有些懷疑是劉馨教她的,可看了劉馨一眼,卻發現劉馨也是一臉意外,不禁露出微笑,頷首道:“好,你既有這般心意,那便依你。”說著,便朝後院走去。
他倒也想看看,這位在日本歷史上隻以善戰與美貌著稱的甲斐姬,到底還有多少能讓人驚訝的優點。
高務實一走,劉馨本來打算問成田甲斐為何明明有急事卻仍然要再等一天,卻不料成田甲斐卻向孟古哲哲道起歉來,大意是說因為自己的原因導致孟古哲哲被晾在了一邊,她心裡很是過意不去。
孟古哲哲其實沒有太大的觸動,雖說高務實只是在她請安和祝賀之時衝她點了點頭,一句多話也沒有,但事實上她和高務實原無肌膚之親,相處的時間也不多,關系並不算親密,高務實這般反應並不在她意料之外,也自然談不上太失望。
恰恰相反,甲斐姬這番話反而有點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意思,弄得她有些不高興起來。只是甲斐姬的那種日式道歉看起來特別誠懇,甚至有些低聲下氣,又實在不像是故意氣自己,倒讓她有些為難了。
“無妨。”孟古哲哲到底是不善言辭,心底卻又善良,最終還是沒有生氣,甚至覺得隻說兩個字顯得有些失禮,又補了一句:“豐臣秀吉攻打朝鮮便是與大明為敵,你是日本人,想必現在也很尷尬……與之類似的事我其實也經歷過,我知道你的為難。”
甲斐姬是悄悄了解過一下孟古哲哲的舊事的,不過因為她和她的手下都是日本人,就算會說漢話,到底也不太方便,因此打聽得不算太清楚。
甲斐姬只知道孟古哲哲的父親實際上是高務實下令斬殺的,其中還牽涉到女真一位很強勢的大酋長……啊,這可是殺父之仇!也不知道為什麽,孟古哲哲這個女真女子看起來居然對此並不太計較。
甲斐姬不知道,這就是女真和日本不一樣的風俗傳承了。在日本,像甲斐姬這樣自小被當做姬武士培養的“公主”,和女真族內如孟古哲哲這樣的“格格”,其所接受的教育是完全不同的。
姬武士既然是“武士”,當然也要講究很多武士之道,所以甲斐姬從小就有將自己視為家族衛士的想法,諸如“殺父之仇”這種事,她的第一反應自然是“必須報仇”。
女真女子則完全不一樣。女真的很多習俗都受蒙古人影響很深,尤其是當前這個“葉赫”本來就是異姓葉赫,原先是從蒙古遷居到葉赫領地,最後與葉赫相融合而來的。
這就意味著,葉赫家的女子會遵循蒙古人的傳統——服從強者。哪怕這個強者是自己的殺父之仇、殺夫之仇、殺子之仇,也不會影響她們的取舍:接受現實。
在蒙古的習俗中,保護不了女兒、妻子、母親,那是男人無能,與女人沒有關系,怎麽怪也怪不到女人頭上。說起來,這恐怕算是一種真正的大男子主義了,反倒比安史之亂爆發全怪楊玉環來得有擔當。
孟古哲哲和甲斐姬兩人思維不在一條線上,但劉馨卻是看得分明,此時接過話茬道:“你們家老爺去沐浴,你倆就在這兒乾看著?”
此言一出,孟古哲哲頓時霞飛滿頰。她雖然似模似樣地頂著一個所謂“二夫人”的名號,其實還沒和高務實圓房,劉馨當面說了這麽一句,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算恰當,頓時手足無措。
甲斐姬卻是大驚失色,忙道:“壞了,侍奉夫君不力可是大罪,多謝劉姐姐提醒!”說完這話,她便誰也不顧地匆匆朝高務實追了過去。
孟古哲哲又是驚訝又是尷尬,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真是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完全傻在了原地。
劉馨嘻嘻一笑,悄然湊上前去,附耳在她耳邊小聲道:“這麽好的機會,孟古妹妹竟想錯過?不是我說你,你瞧你家老爺平素忙得要命,你要不多想些主意在他面前晃悠,他什麽時候才能想起你來啊?”
孟古哲哲被劉馨說得又羞又怕,猶猶豫豫道:“可是……”
“別可是了,你再‘可是’一會兒,等再去的時候都沒你什麽事了!”劉馨神秘兮兮地道:“你看人家甲斐姬多主動啊,我聽說她們日本女子可是從小就被各種教導該如何侍奉夫君的。你再猶猶豫豫一會兒,人家只怕都已經雲雨巫山枉斷腸了……”
劉馨一個現代女孩子的靈魂自然不怕說這些話,誰知道她說得太直白,反倒把孟古哲哲給嚇住了,吃驚之余更加膽怯,吃吃道:“那……那我還去?”
“噗!”劉馨忍不住笑出來,然後馬上咳了一聲憋住笑,強裝嚴肅瞪了她一眼,壓低了聲音卻惡狠狠地道:“當然得去!就算她已經爬到你家老爺身上,你也得把她拉下來——你才是二夫人嘛,就算要……那個什麽,也得是你先,明白嗎!”
劉馨可是高務實給孟古哲哲親自指定的老師,既然“老師”都如此強調了,孟古哲哲還有什麽好說的?任是心裡再如何小鹿亂撞,這時候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她心虛地咽下一口香津,支吾道:“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做。”
劉馨也沒料到這一茬,愕然道:“你出嫁之前沒人教過你嗎?”
“有是有的,可是……可是,沒有教我主動侍奉的啊。”孟古哲哲弱弱地抗辯道。
“我是造了什麽孽啊!”劉馨以手扶額,長歎一聲,有氣無力地道:“你去了之後,只要是甲斐姬做什麽,你就做什麽!而且,一定要眼明心亮,發現她打算做什麽,你就搶在她之前先做……懂了嗎?”
“啊,可是……懂了。”
“懂了就快去,再耽誤就真沒戲了。”劉馨推了她一把,連連道:“趕緊的,趕緊的。”
孟古哲哲慌慌忙忙追去了後院,劉馨卻忍不住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這個破時代真是糟糕透了,當大房的還要找閨蜜幫忙,讓自家夫君早些和小妾多生幾個小崽子,一個個都是腦子有問題……不對,是深受荼毒!深受荼毒!”
想歸想,看著孟古哲哲的背影消失在院口,又忽然覺得有些淒然,暗道:我覺得她們深受荼毒,可明明她們都覺得很開心,反倒只有我是強顏歡笑,到底誰才是被荼毒的那個?
想著想著,越發落寞,又思忖道:不對,她們只是思維受到了局限,從小就把自己的人生目標綁定在一個當時根本不知道是誰的男人身上,而現在只是碰巧這個男人是高務實罷了——本質上,這個人究竟是誰根本無所謂……可是,我的人生目標是什麽?
劉馨的眼神變得茫然起來,她想道:高務實的人生目標很明確,他想通過盡量溫和的手段改變這個國家,同時也給自己預留了退路,成不成都算一次嘗試;
黃芷汀的人生目標是做一個賢妻良母,就算她這個賢妻良母在中原漢人眼裡恐怕表現得有些怪異, 至少事業上過於強勢,但歸根結底她的心思很單純,舍此別無它念;
孟古哲哲和甲斐姬雖然思維迥異,但要說人生目標,恐怕也差不多,大抵都是這個時代女子的一般模樣,無非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而已。何況高務實在這個時代完全是鶴立雞群卓爾不凡,得夫如此又複何求?
那我呢?我的人生目標究竟是什麽?我又不是男人,在這個時代既不能、也沒奢望過能改變這個國家,天下大事其實和我毫無乾系,明朝好也罷,壞也罷,既不是我的責任,也不是我的負擔。
無須兼濟天下,本當獨善其身,可我又不肯嫁給一個眼光落後我幾百年的明朝人,也不願意當他的小妾,那我到底該做什麽?
隱居起來,獨善其身?這個時代連一點有趣的娛樂活動都沒有,再隱居起來那該有多無聊啊,我不得把自己悶死了?
恍惚間,一種與世隔絕的疏離感在劉馨心頭升起。她覺得自己宛如一個被關在玻璃罩中的老鼠,明明周圍的世界如此真實,自己卻始終不曾融入。
融入……我該融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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