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老們此來不為別事,正是為了剛才在內閣吵得沸反盈天的兩件事:是否現在撤軍;是否接受朝鮮內附。
這兩個問題其實都能再細化一下。比如是否現在撤軍,假如回答是撤軍,那還好辦,但如果回答是不撤,那就要再問一問:大軍留在朝鮮是打算做什麽?是要繼續進攻倭國本土,還是要從此駐防朝鮮?
倘若是要繼續進攻倭國本土,那麽就得問原先的後勤運輸線是否需要調整,如何調整?現有的兵力遠征倭國是否夠用,若不夠又該從何處調撥?大軍征戰日久是否需要輪替,何時輪替,以何處之兵來輪替?戰勝的獎賞是現在就“結”,還是等打完倭國本土再“結”?
倘若不是要進攻倭國本土,而是要留在朝鮮,那麽就要問一問,協防朝鮮需要多少兵力?亦或者說將來在朝鮮再搞出一個班軍制度,從全國各地征調人馬輪番戍朝?
又比如說朝鮮內附的問題。倘若不同意的朝鮮內附,那也就罷了,大概有兩種選擇。其一是徹底放手,也就是大軍撤回國內,朝鮮一切照舊;二是留駐部分軍力,這就可以參考上述安排。
倘若同意朝鮮內附,這個問題就更複雜了一些,其中至少包括如下幾條:
其一,朝鮮的行政體系該如何搭建。這裡包括是否在朝鮮建立布政使司,是否設立都司或者行都司,是否需要設置單獨的總督、巡撫——說起來,巡撫似乎應該單獨設置,但總督是否要由薊遼總督兼任?
其二,朝鮮王李昖應該如何安排。朝鮮國王雖然是一國之君,但是按照大明的禮儀制度,他在大明國內的地位並不是類比親王,而是類比郡王。親王、郡王的嫡庶子孫都有“視一品”或“視二品”,但他們本人都是超品,且成年必須之國。[注:之國,前往封地。]
李昖當然是成年人,那就意味著必須給他找個地方之國,換句話說得先給他找塊郡王級別的封地。
朝鮮三千裡江山,換來大明最多一府之地,這買賣對於大明來說當然很劃算,何況大明的王爺們現在並沒有真正的封地管理權,相當於大明只需要給李昖找一塊相應的食邑。那麽,這封地究竟安排在哪,內閣需要作建議,皇帝則需要聖裁。
其三,朝鮮臣子在內附之後怎麽辦。朝鮮兩班,武將也還罷了,那文官與大明看似選拔規矩相當,其實根本不是一回事。
大明要考個進士那是真的難,因為就算你爹是閣老,由於進士考卷會公布天下,所以也很難作弊——某種程度上來說全天下的讀書人都是監督者。除非你事先得到了考題,那倒有機會提前準備好文章。
然而按照規定,會試考官是皇帝臨時任命的,這些考官們在接受任命之後,立刻就要進入禮部指定的地方與世隔絕,然後商議出題目報呈皇帝。
接下來,凡是涉及決定題目和印發考卷者,理論上除了皇帝本人之外,所有人都要與世隔絕,直到開考……總而言之,有一大堆相應的規定讓人難以舞弊。
而且在這一基礎上,朝廷對仍然可能出現的科舉弊桉也都極其重視,像原歷史上張居正那樣,能給兒子安排三甲名額的情況幾乎可以說絕無僅有——畢竟人家自己也說了嘛,“吾非相,乃攝也。”
然而朝鮮兩班中的文官就不同了,雖然看似也都出自科舉,其實有各種各樣的辦法讓他們輕松考取。
這些事前文有述,就不再贅言。這樣的文官,在大明朝廷的文官們看來自然是不足取的,但是考慮到朝鮮剛剛內附,為了穩定考慮,這些人一時肯定還得先用著。那麽,如何任用,任用到什麽時候,就都需要仔細商議了。
其四,朝鮮上層雖然大多都通漢文,可是下層百姓卻不然,這一點肯定是需要改變的,但如何取改卻是個難題,同樣需要議論出個章程來才行。
總而言之,林林總總許多事,每一件都是需要好好商議的。畢竟大明並沒有統治殖民地的傳統,朝鮮一旦內附,那也肯定是按照本土來對待,各種規章制度的施行都不得不慎。
得虧了朱翊鈞現在這會兒心情不錯,耐著性子聽王家屏領銜內閣把這些問題一條條說給他聽。
聽完之後,朱翊鈞先做了第一個聖斷:“經此一役,可見朝鮮民心軍心渙散之極,面對倭寇侵襲毫無還手之力。以朕所見,漫說倭寇仍有去而複返之可能,即便倭寇不來,一旦其國內有不軌之徒陰謀叛逆,恐怕朝鮮王也只能束手無策。
有鑒於此,若朝鮮真心歸附,我天朝當以父母之庇子女、天地之養萬物為念,破例準其所請,以免尊我名教之國生靈塗炭。”
王家屏雖然今天和那批官員鬧了個不歡而散,而那些人大半反對朝鮮內附,但他身為元輔卻不能全憑一時好惡來做事。因此,王家屏提醒道:“皇上,茲事體大,是否準眾臣工群議商討,然後再做定奪?”
朱翊鈞擺了擺手:“王先生若認為有此必要,那就讓他們商討吧,總之內閣要知道朕主意已定,一切相關事宜都該按照準許朝鮮內附來做。”
看來朱翊鈞現在的確已經是個成熟的皇帝了,知道議論權該放就放,不放反而容易多事——比如司禮監一天收數百上前篇疏文,全都是大罵皇帝陛下剝奪了他們議政之權,乃是獨夫民賊……
這類玩意朱翊鈞看著就煩,但罵是罵不過這些文官的,那乾脆就讓他們議論好了,反正不管他們怎麽議論,最後總還是他這皇帝的聖斷才算數。
五位閣老其實早就知道皇上會同意朝鮮內附,原因其實不難發現:朝鮮自壬辰年之後,再提內附正是發生在高務實親往朝鮮之後。
而且這還有證明,比如朝鮮所謂的“柳成龍、權栗謀逆桉”,這二位本是朝鮮文、武之巔,平時沒聽說過有什麽不軌之舉,卻居然在天朝十萬大軍齊聚朝鮮的情況下謀逆,豈不怪哉?
所以閣老們心裡明鏡似的,這次朝鮮提請內附之舉,十有**是高務實一手推動,甚至乾脆就是其一手操控的。
既然是高務實做的,那皇上怎麽可能不同意?就算事前毫無風聲,但考慮到這對君臣之間的關系,這件事肯定一早就談妥了。
正因如此,當皇帝說完這段話,眾閣老即便心中原本不同意的,也都懶得反對。王家屏見狀便又要說起朝鮮今後的各項安排,誰知才剛起了個頭就被朱翊鈞擺手打斷:“具體這些事等日新回朝再議不遲,現在有另一件事需要商議。”
王家屏隻好道:“請皇上下示。”
“日新出征之前和朕有過議論,是關於此戰究竟何時作罷。”朱翊鈞環顧五位閣老一眼,道:“日新的意思是,我們不能止步於將倭寇趕回去,還得一勞永逸,徹底降服倭國,因此他當時便提出要跨海遠征倭國本土。對於此事,諸位有何高論?”
王家屏見其他四位閣僚都沒有搶先發言的意思,便開口道:“方才內閣之中有數十名官員來見,正好便對此事有過爭議。不少官員都認為戰事當罷,而大軍應該早日撤回,以免開銷浩繁,徒耗國力。
尤其是,群臣對江南五省的商稅加征頗有怨言,不少人言辭誇張,語氣激烈。臣恐朝廷若不但不肯罷兵,反而繼續出征倭國,會讓這些官員大失所望,難免出言不遜……”
朱翊鈞也不知道是天性使然還是太受高務實影響了,他最煩的情況之一就是一些人搜腸刮肚找出各種理由來不肯交稅。
高務實在過去的各種疏文中早已將稅收的重要性強調了無數次,朱翊鈞對他的觀點一向是非常認可的。
不過,高務實另外有一句現在已經傳得非常廣的話,就是“稅者,取之於民而用之於民”,這句話現在已經得到廣泛認可。
因此,由於朝鮮內附而需要駐軍,亦或者進一步還要進攻日本本土而不能從朝鮮撤軍,這兩件事都需要對江南加征的“百三商稅”來支持,那麽也就必須面臨一個質問:這筆錢算不算“用之於民”。
換言之,怎麽解釋這樣的做法不是好大喜功,而是確有所需。更直白一點說,這麽做對於“民”而言,是否有好處、是否有足夠大的好處?
高務實此前和皇帝有過交流,但當時君臣二人主要談論的方向只是朝鮮,而較少涉及到日本。對於朝鮮內附問題,彼時二人談論的關鍵有兩點,一是朝鮮半島在中原王朝的戰略層面——或者用後世的話來說叫做“地緣政治”層面——的意義;二則是經濟層面的意義。
在地緣政治層面,高務實說服朱翊鈞的理由是:朝鮮半島是穩定東北的重要基石。
按照高務實的分析,從秦朝統一中原以來,但凡大一統時代,都必須面臨至少兩個問題:一是如何對內維持各板塊統一;二是如何確保對北方遊牧民族的優勢。
雖然從秦朝以來,中國就奠定了大一統的基礎,但華北、東北、西北、青藏、雲貴、江南等板塊卻因為迥然不同的地理環境,天然存在著撕裂的風險。
為了確保對各板塊的控制,中原王朝除了駐軍、分封等手段外,還在雲貴川等地推行改土歸流,潛移默化地增強帝國的控制力。而對於都城的選擇,就更是統治者意志的重要體現。
秦朝以來,天下之中的八百裡秦川成為大一統帝國的建都首選。而後隨著地理環境的惡化,帝國政治中心開始逐漸東移。到了隋唐,大運河的橫空出世也為經濟重心的南移,以及政治中心的繼續東移和北移提供了可能。
北京之所以從元朝以來始終作為大一統帝國的都城,根本原因在於它是華北、東北和西北三大板塊的交匯之處。後世所謂北京“處在雞脖子要害位置”的說法,其實說穿了就是指它這個三大板塊交匯處的關鍵地理位置。
當然,現在的大明版圖並不是雄雞形狀,所以高務實必須以大明為例來給朱翊鈞說明。按照高務實的解釋,華北是南方的屏障,東北是華北的犄角,只有同時控制華北和東北,才能夠對西北的少數民族形成優勢。
一旦東北有變,比如大明原先撤銷奴兒乾都司,導致的結果就是朝廷對西北,尤其是對蒙古高原的優勢很快蕩然無存。
其實,對於元清兩個將蒙古高原納入疆域的王朝而言,東北、西北和華北又互為犄角,一旦其中一方有變,比如明朝奪取華北,逃回蒙古高原的元朝很快又失去東北,進而全面瓦解。
清朝晚期的情況也大同小異,當漠北蒙古被沙俄染指後,東北不再是安全的老家,清朝很快風雨飄搖。當然,高務實舉例說明的時候只能舉例元朝,但這也就夠了。
總而言之,正因為三個板塊缺一不可,盡管北京地處北方, 從建都的角度來說,氣候條件並不優越,甚至還需要南方供給糧食等重要戰略物資,但卻始終被青睞。
其實高務實內心裡看得更遠一點,因為他知道原歷史上沙俄和蘇聯撕裂蒙古後,中國東北、華北和西北都受到巨大威脅,斯大林一心想將蒙古作為兩國緩衝,但這種局面卻造成了現代版的“天子守國門”。
正因為如此,紅朝第一代領導集團才多次向蘇聯提出解決蒙古問題,不過在當時新中國一窮二白的情況下,這樣的要求注定是一廂情願。而在蒙古問題木已成舟的情況下,保住東北就成為北方乃至全國安全的最重要問題。
而朝鮮,就是最能影響東北安全的因素。因為東北地形整體從西北向東南傾斜,靠近朝鮮的東南部分比西北部分的氣候更優越、人口更稠密,乃是東北的重心所在。
至於說日本可能的侵略問題,說實話反而不是高務實考慮的重點,因為按照他的規劃,將來的日本不存在還有侵略朝鮮半島、繼而侵略大明的可能性。
更外部的侵略可能呢?比如說西方殖民者,高務實也沒有太擔心,畢竟南疆體系就是他對此做出的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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