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一片鴉雀無聲,竟落針可聞。
楊鶴微微歎氣,忽見王樸這個生面孔,遂問道:“王節製是客軍,一直駐守潼關,軍餉該是不缺吧。”
“回稟總製大人,莫將只有一千兵丁,軍餉倒是不缺,只是人少了一點,難堪一用。”王樸忙起身回稟。
“豈有此理,朝廷給你開的是兩千兵額,為何只有一千兵。”楊鶴怒道。
“回稟總製大人,餉銀漂沒了一些,莫將拿到手裡的錢只夠養一千兵。”王樸這話惹來滿堂哄笑。
“哼,你在平陸拿一千兵平了一萬賊軍,塘報上沒有瞎說嗎。”楊鶴斜眼冷笑道。
“那我哪敢瞎說,欺君是要殺頭的。”王樸十分無奈的回道,這種問題如果不立刻否認,回頭被參一本,以崇禎的暴虐還不把他的吃飯家夥擰下來傳首九邊才怪。
“那你這一千兵必是精銳無疑,本官命你去宜川平滅賊軍紫金梁,你可有信心取勝。”
“沒有信心。”王樸見了這個架勢,心裡撥涼,這是要給自己小鞋穿啊,忙推脫道。
“一萬賊軍你能滅的一次,為何此時就不能滅第二次。”楊鶴並不打算放過王樸。
“山西的賊軍沒有造反經驗,傻乎乎的固守一地,我的兵馬以重甲步兵為主,強攻進去就能從容剿之。陝甘一帶賊軍都有多年的造反經驗,打不過就四處流竄,我的兵披著重甲,哪能追的上。”
“喔,言之有理,朝廷給我送來了十幾副重甲,據說這種蝦殼樣式鐵甲是你的手筆,確實十分沉重,你有多少騎兵。”楊鶴倒是挺講道理。
“一百。”
“那本官就給你九百匹駑馬,讓你的軍馬都能以騎代步,限你三個月內務必剿平紫金梁。”
“這。”王樸臉色大變,幾乎要破口大罵,陝甘這地方的王八羔子們太不是東西了,居然叫他一支客軍孤軍深入去打硬戰,天下間哪有這種道理。“若莫將不肯呢。”
“哼,抗命不從,立斬,王節製,你該知道,這把禦賜尚方寶劍可先斬後奏,勿要自尋死路。”楊鶴眯眼冷笑道。
“莫將領命,請總製大人再給予糧五百石,馬草一百石和六百民夫,送往潼關。”明代的文官殺武將,就跟殺小雞似得,王樸此時勢單力薄,隻好聽命,所謂好漢不吃眼前虧。
“沒問題,待王節製得勝歸來,本官必親自出城相迎,上表舉薦王節製為一鎮總兵,大明從來未有年僅弱冠的總兵,王節製要好好把握此機會,成就一段青史留名的佳話。”楊鶴恩威並施,馭下果然有一手。
“好,莫將必不辱使命。”王樸心裡快速盤算了一番,覺得有把握取勝。
目前神甲營一共有火銃兵四百人,擲彈兵一百人,重甲步兵三百人,騎兵一百人,炮兵一百人,累計一千整。其中一百火銃兵駐留在平陸縣碼頭。雁門關留守一百火銃兵,此外還有不領軍餉的娘子火銃兵五百人,成員是士兵的家屬女眷,火銃這種武器即使女人也能操作,所以經過嚴格訓練的娘子火銃兵可用來看家。手頭能調動的軍馬是兩百火銃兵,一百擲彈兵,三百重甲步兵,一百騎兵,一百炮兵,加上自己的親兵五十人,總數八百五十人。九百駑馬正好每人一匹,還有五十匹剩余,都配給炮兵,馱運炮彈火藥。楊鶴征發的六百民夫每人一輛單輪手推車,可用於運送糧草。
以騎代步以後,按道理行軍速度可倍增,達每日八十裡。只是十門加農炮有些掉隊,即使用雙馬牽引,不斷換新馬輪替,依舊每日只能走六十裡。所謂木桶裡水位取決於最短的那根木條。神甲營即使是以騎代步,速度依舊緩慢,著實把急性子的監軍黃大虎氣的七竅生煙。
“東翁,王樸的神甲營已經啟程北上,甲兵三百,火銃兵兩百,還有一支奇怪的擲彈兵一百,學生去看了,乃是投擲一種有手柄的開花彈,估計適用於攻城之時。”幕僚項斌向潼關運送首批補給,剛一返回便去總製行轅複命,連洗浴都沒來得及,蓬頭垢面,顯得格外實心用命。
“蒲婷兄,對王樸你怎麽看。”楊鶴似乎心神不寧,沒有留意此事。
“兵精甲利。”項斌不假思索便道。
“那人品呢。”這顯然不是楊鶴要的答案,拿兩千募兵的餉銀隻養一千兵,兵精甲利實在毫無懸念,只要用點心都能做到。
“據學生觀察,此人有股匪氣。”項斌回憶了當時與王樸的對答,遂道。
“匪氣?怎麽說。”
“在他身上看不到大明兵將該有的影子。”
“何為大明兵將該有的影子。”楊鶴打起精神來,湊上前問道。
“暮氣,大明的兵將都有股陳腐之氣,頂風十裡可聞,而在他身上我看到了朝氣,氣衝雲霄。”
“既是朝氣,那何故又說匪氣。”
“既與官軍格格不入,豈不是匪氣。”
“有道理。”楊鶴點了點頭,歎氣道:“此人我要用,但是又不敢用,有何兩全其美之法。”他擅長望氣之術,當初在議事堂一眼瞥見王樸,就對他身上散發出的朝氣十分詫異,直覺那身朝氣與周圍眾人格格不入十分刺眼。
“倒是有個法子,只是不太合規矩。”
“願聞其詳。”
“聽說秦世子長女年紀與王樸相當,東翁做個媒人,上表請聖上賜婚與他。”
“妙,妙極,陳平之計可謀身,張良之計可謀國,蒲婷有陳平七八成功力。”
“東翁謬讚,實難名副也。”
為免夜長夢多,楊鶴立刻去說服了秦世子朱存機,提及目前陝甘一帶只有王樸的兵馬最善戰,萬一賊軍圍攻西安,只有王樸有實力解圍。朱存機便毫不猶豫答應。
崇禎是個勤政的皇帝,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乾清宮批閱奏疏,楊鶴作為三邊總製,最要緊處的封疆大吏,他的請賜婚表很快便呈上禦案。
“荒謬,楊愛卿很閑啊,放著軍國大事不忙,竟操心王樸的婚事,輕重不分,豈有此理。”崇禎看到這封請賜婚疏,果然氣不打一處來,一把將其摔到案牘上。
“萬歲爺息怒,此事有些蹊蹺,這封奏疏送來時就沒按規製,繞開了通政使司,直呈內閣。”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忙放下筆起身進言。
“這是何故,楊鶴難道是怕丟醜。”崇禎困惑不解,楊鶴身為文人屈尊降貴去給武人做媒,還恬不知恥的巴結宗室,這幾乎是辱沒讀書人的舉動,實在太匪夷所思了。拿眼看向王承恩,又搖頭道:“不對,怕丟醜就本不該寫這封奏疏,除非是被迫的。”話音剛落,又被自己的荒唐揣測惹笑了,一個三邊總製怎麽會受小小遊擊脅迫,這依舊說不通。
“要不要派人去問秦世子,這事他該有數。”王承恩想了一下,問道。
崇禎聽了這話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又過了幾日,錦衣衛便查明了事情經過,這事在西安人盡皆知,本就不是秘密。當崇禎得知楊鶴無兵可用,只能當眾向王樸許諾,剿賊勝還以後舉薦他為一鎮總兵,王樸才肯出兵,這令他對王樸出離憤怒,這個佞臣居然敢乘機要挾朝中重臣,其心可誅。又對楊鶴為了國事,委曲求全,不惜丟醜,這等忠臣令人深為感動。
王樸這個官場的小奶雛怎會是楊鶴這種浸潤官場幾十年頂尖大佬的對手,當他聽說楊鶴要給自己做媒,意外之余感恩戴德自不必說。
這個計謀的高明之處就在於潤物細無聲,叫人不知不覺就越想越歪,墜入甕中。更環環相扣,一箭多鵰,竟是通吃無遺漏。出此連環計的項斌其人,要說他有陳平七八成功力實不為過。此後即使王樸作出大逆之舉,楊鶴也不會因為重用並舉薦過王樸而被牽連其中。
卻說王樸帶著神甲營一路北上,途徑合陽縣遇到了延綏總兵吳自勉,他向王樸提議合擊紫金梁,條件是楊鶴撥給王樸的糧草和馬匹他要分走一半。
“門都沒有。”王樸毫不客氣的一口回絕,氣呼呼孤軍北上。
九月十日,王樸率軍抵達宜川縣城,只見城牆上密密麻麻站滿了人,卻找不到一人披甲,一眼望去實在不像是軍隊。
“這難道就是紫金梁的大軍嗎,還不如下山虎呢,好歹人家有幾十門假炮。”王樸忍不住吐槽道。
“敵軍能夠攻破城池,那盔甲和兵器該有一些吧。”黃大虎疑惑道。
“可能是陝甘一帶比較窮,連城池都沒有正經甲兵。”王樸苦笑道,就沿途所見頗為蕭條,土地多數貧瘠,屋棚破舊,宜川縣境內更是殘垣斷壁,十室九空。
“炮兵就位,射擊城門。”此次北進乃以騎代步,士兵未有因行軍而體力損失,王樸遂決定不作休息,立即攻城。
“炮兵就位,射擊城門。”
“炮兵就位,射擊城門。”軍令逐級傳聲之後,為了避免失真,傳令兵又背插令旗在炮兵旁疾馳而過,向炮兵百總複述軍令,隨後絕塵而去。百總正指揮炮兵們把十門小炮推到軍陣前方,正對城門。
首輪炮擊便擊中了城門,慟發出巨響,因是城門巷道的導波效應,可是連續十幾發炮彈砸到城門上,居然沒能打出一個窟窿來。
“命令,炮兵停止射擊”沒能破開城門早在意料之中,賊軍攻克城池已有半個多月,有充足時間拿磚石砌牆封死城門。
“炮兵停止射擊”
“炮兵停止射擊”補給遠在後方,還沒有運到,馬匹馱運的炮彈數量有限,要省著點用。
“賊軍沒道理把四個城門都堵上, 那樣萬一戰敗就無路可走了,必有一個城門可打開,要不咱們一個個試過。”劉一山提議道。
“不妥,兵法雲圍城必闕,留一個缺口給賊軍逃走才更易於破城。”黃大虎當即反對。
“我們兵器犀利,不怕堅城,就怕賊軍四處流竄。將其全部堵住,畢其功於一役豈不美哉。”王樸覺得這場戰役的後勤補給線太長,糧草輜重在運輸途中損耗十分驚人,若是不能盡快結束戰役,這樣曠日持久的打下去,難免傷筋動骨。
“全軍列陣轉移陣地。”王樸遂下令。
“全軍列陣轉移陣地。”
“全軍列陣轉移陣地。”
神甲營八百人以一個整齊的方陣緩緩挪動,把城垛上的賊軍看著目瞪口呆,光明如鏡的鐵甲在烈日下輝耀四射,千人齊步整齊如疊影,肅殺之氣凌然如實質,步步聲浪令人心悚膽寒。這必是皇帝老兒不知從哪裡調來的正宗精兵,原來從前那些官軍還不算精兵。
整整花了一個半時辰才沿著城牆把另外三個城門都用火炮砸了一遍,竟然他娘的都用磚石給堵上了。對此王樸等人皆哭笑不得,敢情紫金梁疑似買了一本盜版孫子兵法來看,不走尋常路,反其道而行之。
“現在怎麽辦。”劉一山也是傻眼了,自己看過的各種兵法道理一套一套,怎麽就完全用不上呢。
“還能怎辦,修整一天,明日強攻,他娘的。”王樸翻著白眼沒好氣的說道,跟賊軍玩什麽兵法,白白累了一天,那些都是目不識丁的大老粗,只會焚琴煮鶴,哪裡有書上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