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牙兒抿著茶差點嗆水,這啥玩意兒,剛一見面就喊爺爺,便道:“過分了兄弟,我年紀比你小。”
“不,大人此言差矣。人跟人資質大不同,小人不及大人遠甚,小人活五年哪裡抵得上大人一年之所學,論學問本事,大人就是爺爺,太爺爺,大太爺爺。”
“你非要作孫子,由著你,孫兒是為何事而來。”鄭牙兒做慣了奴才,對於此等肉麻的奉承話並不買帳,但對來人的低姿態卻很滿意。
“小人方播,與顧家千金顧金丹情投意合,未媒苟合,顧家羞於啟齒,所以此事外人不知,今夜前去私會情人,不想有歹人霸佔宅院,請大人派兵去剿了賊人,救顧家上下五十余良民,大恩大德永世不忘。”方播言罷磕頭不止。
“大恩大德該怎麽個不忘法,跟本官仔細的說。”鄭牙兒目露凶光,咬牙切齒道,他自小就在關外乞活,對南蠻這邊不熟,人卻不是傻,什麽未媒苟合,城內人多口雜,一對野鴛鴦很難神不知鬼不覺搞到一起,十有**是個騙子。
“小人必定四處宣揚大人的義舉,讓城內所有富戶都知道大人仁義可依靠。”方播忙回道。
“哼。”鄭牙兒冷笑一聲,卻收斂了眼中凶光,只要是個明白人就好,未媒苟合是真是假倒是無妨,他又不是顧家老爺,這種敗壞家門名聲的醜事用不著外人來操心。
鄭牙兒於是點了一隊兵馬和方播一起來到顧家,宅院內的小賊們見金兵殺進來,隻發了一聲喊便落荒而逃,方播心頭一動,要是萬一顧家小姐還活著,或許能從這些人口中問出來,忙呼喚道:“要留活口,留活口。”整個宅子早已被圍住,小賊們無路可逃,有些被擊殺,也有些被生擒。
被生擒的小賊們七嘴八舌,爭相招供,原來顧家還有活口,躲在後頭庭院裡,有十幾個忠心的奴仆持械守衛,賊人人數雖多,可惜人心不齊,都指望別人先上,好坐收漁利,故而屢次強攻都沒能得手,後來更是互相火拚,也就把裡面的顧家人給忘了乾淨。
得聞顧家未被滅門,鄭牙兒盛為喜悅,眼前這個自稱的顧家女婿十分可疑,要想讓城內縉紳相信金兵可依靠,進而紛紛來投,還是該有正經姓顧的出來亮相作證才管用。
他帶兵來到第四進庭院的大門前,這門的正中處已被破開個大洞,門栓不知所蹤,呈半掩狀,看那深深切入的痕跡似用了斧頭劈鑿,透過大洞露出裡面的影壁,上面的方形洞門不止窄小,更已然用磚土半封,隻留一個觀察孔,正有個顧家的男仆一臉驚愣的打量著他,鄭牙兒毫不在意的上去推門一瞧,左右都是影壁,且左邊無門,只有個小花窗,僅留右邊的洞門,心裡不禁暗暗詫異:這個宅子修的有點意思,顧家的先人為了應付亂世之凶險費了不少心思啊,怪不得能擋住外面的暴民。
“裡面的人聽著,我乃大金國正白旗滿洲都統第十八世管佐領鄭牙兒,你們的姑爺方播懇求我來救你們,只要不是刻意與我大金為敵,大金國不隨便殺人。”鄭牙兒對著裡面呼喚道。
“不認識什麽方播,大金國的好意心領了,我顧家不用何人來救。”顧老爺在裡面聽得一頭霧水,什麽姑爺,方播,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聽說過,只是一時想不起來。
“大人,顧老爺一向看不上我這個女婿,為了家門清白,不肯認小的這個女婿,請允許小的進去與嶽丈他們分說清楚。”方播急了,忙辯解道。
“那你進去,別讓老爺我久等。”鄭牙兒臉色不善的對他吩咐道。
方播低頭應和了一聲,抬頭轉身之際用余光掃過,電光石火之際捕捉到鄭牙兒眼眸中的凜冽寒光,心裡明白這是生死攸關的一步,走的不好就會嗝屁於此。
他小心靠近大門口,一面高呼:別動手,是自己人,我沒帶兵刃。
至隱壁下,只聽有人喝道:“站住。”,從左邊的花窗伸出了兩根長矛,蓄勢待刺,方播強忍懼意,筆直站著不敢動彈,嘴裡猶自說道:“你們不要命了,外面來的是滿洲大爺,天下無敵的大金兵馬,把我們惹惱了,這麽個小庭院能擋住誰,別不自量力,害了大家的性命。”
“你要怎的。”右邊洞門裡頭傳來一個仿佛長輩的聲音。
“讓我進去說話,可救顧老爺一家幾十口子性命。”方播趁機說道。
顧老爺遲疑片刻,終於還是不敢得罪金人,所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紛紛家奴將人放進來。
在內大門口,又有個小院子,方播留意到這些家奴持有七八丈長的長矛,又備有弓箭,從人手的布置來看,頗有章法。
“聽你口音是本地人,嗯,我想起來,你是城內的青皮頭子。”顧老爺仔細將來人打量了一番,頓時回憶起來,這個青皮在本地也算是一個名人,常帶著一幫人招搖過市。
“老爺子,讀書人常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今時今日小的終於算是個人物了吧,引外面的金兵專程來救你們顧家,也是費了不少功夫,不求什麽,就是看上了你家姑娘,顧金丹小姐。”方播得意洋洋的說道:“想與你家聯姻,做個親戚。”
“呸,你是個什麽東西。”顧老爺出離憤怒,一個青皮頭子就敢對顧家如此不敬,要是換了平日早亂棍打了出去。
“老爺子莫要大聲嚷嚷,叫外頭的金兵聽到了,殺將進來,顧家就此絕了門戶。”方播一臉得色的威脅道。
“你。”顧老爺氣的臉色發青,渾身發抖。
“老爺子,我勸你識相點,乖乖把女兒給我吧。”
“做夢,朝廷的勤王大軍有百萬之眾,很快就要打回來。”
“哈哈哈哈,老爺子,勤王大軍就算真有百萬之眾,也與你無關啊,人家要去救那個皇帝,哪有空待見你。”
“爺爺,孫女願意嫁給他。”大門後傳來一女子的聲音,語氣平淡,卻有極強穿透力,字字清晰。
“不可,我們顧家要是背上了通虜之名,以後必遭朝廷興師問罪。”顧老爺當即否決道:“今日就是一死也不許通虜,要想著顧家的將來,我們這些老弱婦孺死了不怕,顧家根深蒂固,區區一個劫難最多不過就是家道中落而已,就只怕名聲臭了,那就中興無望,萬劫不複,誰要是沾上通虜二字,誰就是顧家的罪人。”
“是,爺爺,孫女不怕死。”顧金丹做了個萬福道,語氣依舊平靜。
“好孫女,不枉爺爺平日的疼愛。”顧老爺一臉欣慰的看向顧金丹。
方播感到事情正演變成危局,若是不能說服顧家與金兵合作,他這個冒牌的顧家女婿難逃一死,好在他一生混跡江湖,不是頭一回身陷囹圄,每次都能化險為夷,訣竅無他,唯拚命自救而已。主意打定便笑道:“我本一片好意,想救顧家,可惜沒人領情,也罷,告辭。”
說完,借著作揖的動作,彎腰半曲雙腿猛地如離弦之箭竄向顧金丹,這是他平日就反覆練習的動作,端得是迅疾如電,令人防不勝防,顧金丹花容失色,情急之下也來不及呼喚救命,只是拔出發髻金簪刺去,不料方播毫不在意那一根精致小巧的金簪刺到臉上,愣是強行撞開左右兩個健壯的顧家奴人,凌空一躍將顧金丹撲倒。
方播狨身而上得手後,如變戲法一般從袖口內變出一把短刀抵住顧金丹的玉頸,刀刃將陽光反射在如玉的肌膚上,顯得那膚色格外蒼白。
“娘的,啊,嘶。好久沒與人動手,都生疏了。”說著話時才感到臉上陣陣刺痛,隨手撥掉金簪,他一邊戒備周圍蠢蠢欲動的顧家奴人,一邊把顧金丹從地上提將起來。鮮血順著臉頰流淌下來,滴在右肩上,不一會兒右半身就一片慘紅。
“孫女啊,事已至此,為保全顧家名節,你就閉上眼,好好的上路吧。”顧老爺噙著淚說道。
“不,不要,求爺爺饒命,我不要死。”顧金丹此時花容失色,早已沒有之前看淡生死的勇氣,只是涕淚橫流的乞活。
孫女前後不一,判若兩人的醜態,令顧老爺驚愣不知所措,而後苦笑連連,搖頭感慨道:“板蕩見真情啊。”
“金兵殺進來了,快跑啊。”不知是誰喊了這一嗓子,顧家的奴人畢竟不是士卒,平日也就只能在暴民面前逞威,哪有勇氣對陣名震天下的金兵,頓時慌亂的四處打量。
顧老爺面沉如水,這聲音他熟悉,是帳房扈貴老頭兒,果然讀過書的人心思重,緊要關頭就會出么蛾子。
“跟我乾,保你們不用死。顧老爺這輩子活的夠了,你們何苦陪葬。”方播當然不會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只有離間顧家主仆,孤立一心求死的顧老爺才能有活路,又道:“顧老爺睡過的女人比你們看過的女人還多,顧老爺吃過的美食比你們聞過的還多,他活夠了,你們呢。”說完還悄悄推了推顧金丹。
顧金丹冰雪聰明,為了自救隻好心下暗歎一聲,附和道:“對,他說的對,不,不用死的何必非要去死。”
這些話如蛇毒侵腦,頓時人心浮動,顧家奴人們面面相覷。
“哼。”顧老爺怒視左右內心掙扎的家奴,懾於積威,無人敢造次。
“弟兄們,誰要是給我擒住顧老爺,賞銀一百兩。”方播在底層摸爬滾打半生,深知下人無不愛財如命。
“你,你好小子,還給我來這一套,都別聽他的,他不過是個地痞青皮,從哪弄來銀子賞給你們。”顧老爺被氣笑了,他好歹做了幾十年顧家的族長,什麽風浪沒見過,怎會陰溝裡翻船,失陷於此等不入流小伎倆。
“我,我有銀子, uukanshu 每人一百兩並無不可。”顧金丹此時一心隻想著活命,這話一出口頓時扭轉了人心,顧家的眾奴人下意識轉過身,隱隱圍住了顧老爺。
顧老爺隻感到天旋地轉,搖搖欲撲,至親孫女的背叛實在是痛徹心扉,仿佛抽幹了生命,片刻間衰老了十載。
鄭牙兒在外頭隱約聽見庭院內傳出來的喧嘩。他反覆權衡利弊,依舊還是不敢強攻進去,倒不是怕手下人馬的折損傷亡,而是大汗的雄偉壯志容不得半點差錯,作為一個好奴才,最要緊的是聽話,主子在出城前對他說的那番話:“明國的錢糧都在豪強手中,大金的對手就只有明國的皇帝,豪強絕不能輕易得罪,要讓漢人的豪強恨他們的皇帝,跟我們一條心。”必須一字不差記牢,反覆咀嚼琢磨,參透明悟才好。
便在此時,顧家女婿方播和一個妙齡少女出迎,據稱乃是顧家的小姐,鄭牙兒有些不明所以,原以為方播是假冒的女婿,現在看來又不太像。
“顧家的家主何在,為何不來見我。”鄭牙兒疑惑的問道。
“顧老爺不幸病故,如今是顧家三小姐和小人做主。”方播忙回道,顧老爺為了顧家的名節已然拔劍自刎了,但是此事絕不能宣揚出去,否則自己就會成為城內各豪門的公敵。
“噢,待會兒你們兩位陪我去拜訪詹家和李家,城內這些豪門大族端端得是好大架子,我大金兵將入城多日,都不來拜謁巴結,實是不知禮數。”鄭牙兒對這個結局很是滿意,只要顧家人站出來牽頭投靠金國,樹立個好招牌,金國善待豪門的名聲就能傳揚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