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名夏看了看書童,若是叫他認輸,實是不甘,被一個武夫出題目難倒,傳揚出去,他這輩子都抬不起頭,但是不依不饒,糾纏著王樸要三局定輸贏,這等於耍賴,恐怕更會遭到鄙視。
“這道題此解法從未在任何書上看過,將軍不愧是名門世家子弟,家中的藏書必是珍貴孤本,小生不敢不服。”陳名夏的言語暗示這道題來自於王家的藏書,而非王樸學問有過麽高明,在場的文人也都點頭,王家這種豪門世家,幾百年的傳承豈是等閑,家中有世所罕見的古代孤本藏書也十分合理,王樸只是在自家藏書中偶爾看見,記了下來,不見得就有多大學問。
就連王雁也是暗暗心驚家中哪裡有這等藏書,必是非常隱秘,連自己這等貼身家仆都不知。
“所以你認輸了嗎。”王樸自然不能讓陳名夏如此輕飄飄的一語帶過,定要宜將剩勇追窮寇。
“哼。”陳名夏心裡惱怒不已,忽靈機一動,說道:“這道古書上記錄的題目解法十分深奧,倉促間難辨真偽,我有個師伯是個算數大家,我請他看過後,再來論輸贏。”
“哼,你要是輸了就跑了,我上哪找你去。不然立個認輸的字據抵押在我這。限你三個月內答覆,可以派人送信來雁門關,也可以自己親自來,只要證明我這道題解法有誤,我就把字據還你,你逾期不來,我就把字據貼在雁門關的城門上,供世人欣賞。”
“三,三爺好歹毒。”後面的一個女仆驚呼,好在王樸沒聽見,其他女仆聽見了卻都暗暗點頭。
陳名夏臉色發青,渾身發抖,但最終還是提筆寫下了字據,惡狠狠瞪了王樸一眼,拿了寫有解法的紙張拂袖而去,王樸從王祿手中接過字據,仔細一看,並沒有發現暗藏玄機,很是費解,這個陳名夏居然是守信的君子,難道剛才錯怪他了。他卻不知明代是一個人治社會,信用不只是道德,更是一個人生存在世上的本錢,若是陳名夏不守信用,就會身敗名裂,親朋都會和他絕交,這輩子就只能隱姓埋名,客死異鄉。
王樸誤以為陳名夏是個君子,心裡愧疚,也就不再刁難在場眾文人,給被打的書生每人五錢,讓親兵把房間讓出一半,總算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第二天晨時,王樸等眾人收拾妥當正裝備繼續行程,驛站門檻處有個單薄的身影,卻是個臉腫了一塊的書生。等王樸走到跟前,這個書生作個長揖,說道:“學生林昌興,見過王將軍。”
“林昌興,你有何事。”
“王將軍昨晚說想聘請西席,學生雖不才,前來應聘。”林昌興是個落魄秀才,昨晚也屬於被打書生之一,得了五錢湯藥費,躺床上想了一夜,這個王樸出身豪門,但是神態隨和,並無一般豪門子弟高不可攀的神態。年僅弱冠便身居高位,本應少年得志目空一切,卻待人隨和並不容易,更難得此子遇事果斷不退縮將來一番成就可期。自己昨晚留意到王樸身邊確實缺個西席,若能留在這王姓豪族子弟身邊輔佐肱骨,豈不勝過投靠遠親寄人籬下遠甚。
“你想留在我這裡做事,也不是不可以,但我醜話說前頭,我不喜歡誇誇其談。”
“學生不好大言。”
“然而,昨晚你為何被打,若是看不起兵丁,我也不能要你,我的團隊必須團結,絕不能內部派系眾多,在戰場上互相拆台,那是取死之道。”
“啊。”林昌興聽了這話大為歎服,心說不愧是名門之後,果然有些本事。“學生家裡糟了兵匪,父母皆被殘害,因此。”話還未說完,已經哽咽不成聲。
“哦,那倒是情有可原,好吧,就留下做個參謀,我的兵都是好兵,不會禍害百姓,你不要對他們有偏見。”
“是,謝東家聘用學生。”
王樸等一行人抵達雁門關是在黃昏,此時城門已閉,城牆約六米高,上面的雁門關守軍探出個腦袋,問道:“來人請報上姓名。”
“雁門關衛指揮使王樸,自家兄弟。”
“抱歉,頭兒不在,卑職這就去找他。”腦袋縮了回去,卻沒有吩咐左右開城門。
“東家,來著不善呢。”林昌興嘀咕道。
“非也,是我們來者不善。”王樸笑道。
等了足足半個時辰,夜色漸暗,寒風凌厲,王樸的百余名親兵們已是十分不耐煩,隊伍喧嘩之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王樸皺了皺眉,下令道:“行軍中,不得喧嘩,違者杖責二十軍棍。”
又過了一刻,城門咿呀一聲打開,三個軍官領著眾小吏迎上前,自報官職姓名,分別是指揮同知周世顯,指揮僉事黃大鬥,張翰。
“我來的不是時候,估計大家正在吃飯有勞大家出來接我。”王樸含笑對周世顯作揖道。
“指揮使此言折煞我等了。”周世顯忙行了大禮。
王樸點了點頭,進入城門,此時牆頭上已經零星點起火把,在火光中隱約可見兵丁身影,問道:“前任指揮使在何處?”
周世顯面有難色,遲疑了半響,回道:“龔大人他,在北峰狩獵,說是前日有人看見一隻灰熊在那裡出沒,要打來獻給巡撫大人,掌印孫大人也跟著去了。”
“胡鬧,巡撫大人不是在太原嗎,又不是該管的官,何故要巴結他。”
“這。”周世顯抬頭看了看年僅弱冠的這位新上官,心說,你有個做都督的好爹,自然不用巴結別人。
“剛才那個應門的軍官呢,把他叫來,我要問他話。”王樸想起在城門外吹了半個時辰的寒風,也是很不滿,這家夥要是故意為之,就該狠狠抽上幾鞭。
周世顯一臉不解,回頭以目問詢同僚們,他被同僚拉到一旁竊竊私語了一番,返回來行禮道:“回王大人,今日當值是百戶高離,他去找龔大人了,我們是聽了史百戶稟報,才得知大人就在關前等著,故而遲來,望大人恕罪。”
“望大人恕罪。”眾官吏齊聲行禮道。
“當值的跑了,這是什麽罪。”王樸冷冷說道。
“論罪玩忽職守,戰時處死,平時革職。”知事回稟道。
王樸點了點頭,心說:“小樣不整你,我王字倒過來寫。”
“我累了,給我安排地方休息。”
王樸被安排在山坡一座四合院中,屋子的磚石很是厚實,因此看似高大的四合院裡並不寬敞,王樸和六個女仆正好每人分到一個小房間,但是此時不是躲在被窩裡取暖的時候,他在周世顯陪同下將雁門關巡視了一遍,夜色中勉強摸清楚了關隘的布局。
整個雁門關用高六米的城牆圍成一個菱形,較短的對角線是一條山谷,也是唯一可通過關隘的道路,遠處立有一座高塔,可作為警戒瞭望之用。
“王大人你看,他們回來了。”
只見遠處有個光點,漸漸拉成一條火光長龍,前任指揮使遠遠便大聲喊道:“兔崽子們,熊打到了,下來分熊肉啊。”
牆頭上眾兵丁歡呼雀躍,紛紛扔了兵器,下去分熊肉,王樸深鎖眉頭,看著城下亂哄哄一群人爭搶熊肉。他的前任龔大人哈哈大笑,樂在其中,喊道:“熊掌給巡撫大人留著,熊皮給我留著,肉都給你們了,哈哈哈。”
兵丁的家屬,一群農婦也聞訊趕到,拿著鍋碗瓢盆接熊下水。王樸閉上眼睛,不忍直視堂堂軍事重地就這個熊樣。
林昌興在一旁怎舌道:“怪不得咱大明的官兵打不過建奴。”
“哼,這等烏合之眾只怕連流賊都打不過。”王樸冷笑道。
待眾人分罷熊肉,各自散去,周世顯上前稟報,王樸上前作揖。
“王賢侄,我老龔和令尊是老交情了,他可是忘了我老龔,都不來看我,嘿嘿。”前任指揮使笑道。
“龔大人,好有興致,如今多事之秋,流寇在南面作亂,北面是東虜,我大明心腹之患猶在,你卻在這裡玩忽職守,去打野獸。”王樸怒氣衝衝斥責道。
“小子,你什麽意思。”受到晚輩斥責,前任指揮使頓時拉下臉來,一臉橫肉目露凶光。
“百戶高離,給我跪下。”王樸懶得理會這個老匹夫,大聲呼喊道。
高百戶暗暗心驚,想不到這個新上官如此嚴厲,忙上前行禮。
“高離,你在當值期間擅離值守。按律革職,把他的腰牌摘了。”
高離面如死灰,求饒道:“大人,饒了我這回吧,我不敢了。”言罷已是涕淚橫流。在明代,百戶是世襲武職,高家這個百戶傳了九代。
王樸見高離如此失態,不禁有些心生憐憫,但轉念又想,慈不掌兵,今日不嚴肅軍紀立下規矩,這支雁門軍馬不能盡快練成強軍,來日拿什麽抵禦東虜和流寇。
前任指揮使怒道:“小子,你如此帶兵遲早激起嘩變被部下亂刀砍死。”
“哼,龔大人,你帶出來的這支烏合之眾到了戰場上才是死路一條。我嚴肅軍紀,是要練一支精兵,讓他們在戰場上打勝戰活下來。”
“你一個乳臭未乾的兔崽子懂什麽。我出去打熊是為了讓兒郎們吃點肉,朝廷年年欠餉,我的兵吃不飽天天餓肚子。”
“哈哈,你無能才會讓士兵都吃不飽,怪不得帶出這樣一支只會到戰場上送死的烏合之眾。”王樸笑道。
“你,你休要猖狂,我老龔不是好惹的。”前任指揮使手指王樸,怒不可遏,他幾乎想拔刀砍上去。
“我不想跟你廢話,要是對我的做法不滿,咱們就去兵部打官司,王某隨時奉陪。”王樸傲然說道。
前任指揮使想起王樸的後台是左都督王威,頓時愣神兒了,去兵部打官司,那是羊入虎口,怎能有個好。無奈只能氣呼呼拂袖而去。
卻說高離失魂落魄的往家邁步,他被新任指揮使王大人革職的消息已經快速傳開,他的部下們都圍了上來向他行禮,高離慘然一笑,說道:“我已不是你們的頭了。”
遠處高離的娘子在屋裡的哭泣聲隱隱傳來,高離心如刀絞,男兒淚難以抑製的流下來。
“頭兒,這官做不成,還留在這裡幹啥,憑咱的本事,哪裡不比待在這鳥地方強。uukanshu ”小旗趙肖憤憤不平的說道,高百戶一直以來都非常器重他,把他從一個小兵提拔為小旗,因此他才能娶到現在這個漂亮媳婦,算是對他有大恩。
“還能去哪,難道投賊嗎。”這話令在場眾大漢們皆沉默不語。
“不是說新來的這個王指揮使是大人物家的公子,有他在以後就不會餓肚子了,這年頭能吃飽就不錯了,頭兒,你是有本事的,說不定將來在戰場上立功,恢復原職。”
“還他娘的立功,你傻啊,當官的根本沒把咱們當人,將來真要上戰場,自個兒保命才是要緊。”
眾人七嘴八舌說了些寬慰的話,卻是不得要領,高離夫婦抱著哭了一夜自不必說。這一夜王樸也不得清閑,他和六個女仆通宵查帳本。
翌日,王樸早早起來召集眾官吏,前往庫房將器具糧草一一點算清楚。雁門衛有丁口四百六十六人,多為老弱,適宜從軍的精壯僅為兩百左右,器具多有腐朽,糧僅供糊口,沒有可供操演的余糧。
“地獄難度啊。”王樸在心裡暗暗吐槽,原本以為雁門關是陝甘山西通向京城的要道,可從通關的商貨中抽取豐厚厘金,當地的軍馬至少器甲齊備,尚可堪用。昨晚看了帳本才知道,近年陝甘兵亂天災不絕,早已斷了商貨貿易,雁門的收入少了一大截,好在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雁門關畢竟是個要地,從萬歷年直到天啟年,餉銀從未間斷,庫房裡銀錢堆了很多,前任龔大人是個守財奴,愣是讓大家吃草,將省下的錢存進庫房,隻進不出,結果卻是為他人作嫁衣裳,進了王樸的腰包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