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樸決定把這兩百來人暫時編成一個火銃兵百人隊和一個重甲步兵百人隊。其中火銃兵百人隊由紀陪鳴任書記官,方播任隊官,琢磨著先試用一段時日,考察這兩人的才能。
有了這些人的補充,神甲營兵數略有恢復,達七百來人,一個馬匹掉膘的騎兵百人隊七十余人,三個被打殘減員過半的火銃老兵百人隊一百余人,一個剛編成的火銃新兵百人隊滿員,兩個減員小半的重甲步兵老兵百人隊一百余人,一個剛編成的重甲步兵百人隊滿員和一個炮兵百人八十余人。
自王威傳書與他斷絕父子親系,王樸身邊的親兵走了一多半,只有極少數人願留下來,這卻令王樸很是感動,這些人多為王家的家生子,祖輩為王家仆從,離開王家就是拋棄了家人,背棄長輩,這在重視親族的古代無異於自絕與社會,成了浪蕩無根的浮萍,從此與家人形同陌路了,王樸與他們相處不過短短一年,竟能養成如此忠貞赤心。
曾經最為倚重的親兵隊長王綜卻走了,王樸便在留下的七名親兵中,挑選了王大提拔為親兵隊長,這人個頭略矮,但是臉長的十分帥氣,很憂鬱風,王樸便估計他有腦子,長成這樣一定不會是蠢人。
與崇禎皇帝交惡,後果不堪設想,神甲營隨時會被朝廷認定為叛軍。王樸對前途十分迷茫,現如今隻好走一步看一步,從京畿走陸路返回雁門,需途徑幾座重兵布防的關隘,若是走到一半,皇帝突然一道討伐叛軍的聖旨降下,這些關隘裡的官軍就會成為敵人,他此時缺少攻城器具,糧草也並不充足,兵疲馬乏被困在幾座關隘之間,那就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絕境,遲早嗝屁無疑。
思來想去,還是回那座島上比較靠譜,島上有很多地窖可藏兵,就算崇禎調來水軍用大炮轟營地也不怕,水軍若登島陸戰,王樸自信連十幾萬東虜都能抵擋,這些戰力很弱雞的大明官軍憑火銃兵就能打退,唯一可慮的彈藥不足,之前用東虜首級從曹文詔處換回一批火藥,但是神甲營的鉛彈需用精細車床製成才有準頭,臨時用隨軍攜帶的銅模子做了一批簡易鉛彈,準頭就遠不如雁門關工匠製造的正品,只能湊合著用,戰力堪憂。
王樸下令軍隊南下才走不過十余裡,後面就有一隊人馬追上來,看來人的行頭,卻是一員官居一品的大佬,神甲營的斥候不敢攔阻,那官員領著親兵長驅直入,王樸聞報立時魂飛魄散,腦門乍現毛文龍之死,袁崇煥就在東江軍中取了毛文龍首級,這,這家夥來著不善。
王樸回顧左右,見王大等親兵都在身邊,心中稍定,吩咐道:“快給我披甲,備好短銃,留心那官兒的親兵,要是有任何異動立刻舉銃開火,出了事有我兜著,不要猶豫隻管下手。”他擔心這文官身邊有武林高手,會暴起襲殺自己。
卻說孫承宗被眼前這支軍馬深深震撼到了,他心中閃過了各種史書和兵書,那些彪炳史冊的強軍,軍紀嚴明,史稱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的嶽家軍,還有本朝以陣形精妙,勇猛善戰而威震敵膽的戚家軍,縱使貫通兵家典籍,他卻從來不知道,一支精銳兵馬的威勢竟能如斯攝人心魄。神甲營千人而已,最多不過兩千兵,每個兵卒的背影盈滿了肅殺之氣,他們不緊不慢緩步而行,每一步都整齊如一人,步履鳴如雷,鐵甲森如龍。
孫承宗不禁長歎一口氣,他很慶幸當初聽了徐光啟私信中的勸言:王樸脾性跋扈,無臣禮,不容於世,然赤子心未泯,此子有才,非常之時,用才不拘一格,末世整飭,可矣。
“大明需要這個人,徐子先犯顏諫疏,世人都恥笑他楞,我也且作癡人,魔楞一把,兩個行將就木的傻老頭兒就賣了這張老臉叫人笑去,不惜身上膏,化作千尺明。”孫承宗悵然思忖:不容於世,又何止王樸小子,當年熊飛白在遼東浚壕繕城,守備大固,遼事本有些緩和,奈何他脾氣大,不容於世,最後竟因此落個身首異處,惜哉。懷才者恃才傲物,這王樸一樣性子不討喜,好在他位卑言輕,受朝爭牽扯不深,還有可挽回余地。心中主意打定揮鞭疾蹄。
王樸手忙腳亂披上甲,眼見列騎簇擁一位文官大員已至跟前,他身上常著一套鎖子甲,另備有一套蝦殼重甲,這身重甲打造精良,用料足量,較比一般的重甲更沉,披在身上不免有些吃力,隻好緩緩挪動到文官大員馬前,抱拳行禮道:“卑職神甲營節製王樸,敢問大人是誰。”
“大膽,你敢不下跪行禮。”文官身旁的親兵大怒,他手上持有一把尚方寶劍,用黃綢套著劍鞘,露出劍柄和黃絲帶流蘇,任誰只要瞅見這醒目的禦賜神器,腿肚子哪有不打顫。這個小小的遊擊居然渾然不覺此物茲事體大,開口就問大人是誰,真是聞所未聞。
“罷了,軍中著重甲不必全禮。”孫承宗倒是早有預料,王樸背著朝廷走私煙草,暗中勾結賊人楊萬春,劫掠地方豪紳,擅自開礦用於造炮,在雁門通過威逼利誘,排擠同僚,任用私人,擁兵自固,這些罪狀早已是人盡皆知,從前東林黨勢大,沒有人來為難他,如今東虜入寇,東林黨眼見聖眷不存,這些罪狀就被各層官員一一檢舉,羅列出來觸目驚心。這樣一個無法無天的驕橫狂徒,哪能指望他舉止得體,翩翩有禮。
“本官乃新任薊遼督師孫承宗,近百日來與王節製書信互通,人言見字如面,哈哈哈,如此說來咱們便是老相識了吧。”孫承宗和顏悅色的笑道。
“不敢,大人折煞王某。”王樸即便不通俗務,卻也知孫督師是位於明廷權力頂端的封疆大吏,以他的身份居然肯如此折節下交,是給了他天大面子,思及此,王樸忙凜然深深一鞠躬,這一次禮數誠懇了許多。
“王節製不要走,薊州淪陷於虜,城內百姓苦為刀俎,正翹首以盼王師。”孫承宗見王樸的神色,暗道:這人果然是順毛驢,吃軟不吃硬,倒也好相與。
“我自己的性命都快保不住了,哪裡還管得了別人呢。”王樸滿臉慍色的憤然道,自己千裡勤王,不得功賞反落了罪,如此處事不公怎能不叫人懷恨於心。
孫承宗聞言苦笑不已,他蔚然一歎,下馬來握住王樸的手臂,將他拉到一旁,並屏退左右低聲勸言道:“王節製多慮了,朝堂上的政爭多為牽強攀扯,尋隙而蜂擁,造勢無不其極,實則過猶而不久,徐子先當世大儒,有他在朝堂上為王節製聲張奔走,難道還能保不住一個遊擊嗎。王節製莫小看了你的這位伯樂。”
王樸聽了個似懂非懂,隻感到這番話太堅韌深澀,如咀嚼牛腱,後槽牙都用上依舊難得其味。
孫承宗老而彌智,在一旁察言觀色就心裡有數,眼前這人半懂不懂,又無奈的深歎口氣,用大白話說道:“神甲營兵數兩千而已,在大明諸營之中是個小營,說一句不好聽的話,在朝堂上,王樸你只是個棋子而已,徐子先不惜身自顧,從棋手的位子上跳入盤中去救王節製,你這顆棋子。”這些話說的太直白了,犯了官場的大忌,但面對王樸這樣一個榆木疙瘩,官場的嫩雛,他不這樣說,卻又如之奈何。
聽了這話,王樸仿佛在一片迷離混亂中,抓握住了一縷明亮的燈絲,那亮色抹染心扉,全貌漸漸清晰開來,想那徐光啟正在朝堂上為他說好話,企圖盡力消弭他的罪過。若此時他未得朝廷的明令就擅自移師,很有可能會被視為畏罪潛逃,這坐實了有罪,而替王樸說話的徐光啟必受牽連,下場難料。思及此,王樸背脊颼颼寒涼,暗道:好險啊,這一步若是行差踏錯,東林黨人見到徐光啟對王樸一片愛護之心,卻糟來背叛,哪裡還會再替他說話,從此就眾叛親離。
“都說東虜可怕,其實朝堂上那看不見的刀槍才最可怕,更加致命。”思之後怕,王樸不禁心有余悸道,額上冷汗晶亮點點,強撐著才不至於癱坐下去。
“哎,朝廷上的這些齟齬糾紛,本不該牽扯在外領兵之將,如今殿上的諸公……政爭猶如漩渦,卷入其中,嘖,都身不由己,以後若要有難處,不妨給我來一封書信,切勿輕率妄動,王家小子當謹記。”孫承宗對於及時阻止了王樸這愣頭青鑄成大錯,也同樣是暗呼僥幸,王樸和徐光啟都屬於東林黨,更是於國有用之材,值此於國於東林皆是生死存亡之秋,若兩人同時出了事,東林在黨爭中折戟受挫且小事,大明失去了兩個有用之材,猶可歎惜哉。
“那我,那卑職該如何補救呢。”王樸再一次深深鞠躬,虛心問道。
“簡單,克複薊州。”
南京城春雨如酥,晶瑩水珠斷斷續續自簷瓦落下,滴滴答答作樂調子。錢謙益十分愜意的枕在秦淮名妓蘭今夕的腿根,手裡把玩她那軟香蓮足,口裡念念有詞道:“塗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凌波去;只見舞回風,都無行處蹤。偷立宮樣穩,並立雙跌困;纖妙說應難, uukanshu 須從掌上看。金蓮寶,寶金蓮,弓彎吾之蜜糖。”
“老爺你聽,有鞭炮聲呢。”蘭今夕翠聲嫣笑道。
“錢不吝,去打聽。”錢謙益眼皮都不抬,隨口吩咐道。
“是,老爺。”一旁正給橘子剝皮的仆人錢不吝忙答應一聲,就快步跑了出去。
“老爺,今兒遇到喜事了吧,方便說嗎,奴也聽一聽。”蘭今夕伸出纖指,用指尖如玉筷兒一般夾起一瓣甜橘,拿櫻唇溫了溫,咬開外皮用香舌卷了,露出果肉低頭送入錢謙益口中。
“好吃,京師解圍是喜事,其一,送進京的頭船鮮果準時過江東去了。出發前我仔細吩咐要細選鮮嫩多汁十斤給恩師,望北尋官千百度,漠然回首燈火闌珊處去,其二。我的兩個對頭終於也反目,不怕他們聯手陰我,其三。”錢謙益心中得意,正感不吐不快,悠然微笑道:“酒就不吃了,待會兒還要去兵部,暖爐點了吧,雨下了有點涼。”
“是要升官嗎,北兵部尚書不是空了,難道。”蘭今夕吞下口含的酒,就問道。
“不會,老爺我是清流,禮部的官,兵部跨不過去,落不到我頭上,但是。”錢謙益睜開眼睛,心中微有不快,這蘭今夕空有好皮囊,只不過偶爾語腔帶幾分市井小家子氣,不夠脫俗清雅,今年的花魁仍是不好啊。
“但是,只要過了這一關,我就有望了。”前幾日,得知北京的東林黨友們聯手保王樸,錢謙益覺得這是一個機會,便出頭呈上了一份奏疏,聰心如他自然洞悉皇帝心智,在奏疏中洋洋大言,可謂語不驚人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