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難道,是何人立下如此赫赫奇功,是否姓王。”錢謙益聞言立時一個激靈,猛然坐起來,把那花魁名妓唬了一驚,嬌氣而又幽怨“啊”了一聲。平時一貫憐香惜玉的錢才子也不回頭,只是張大了一對眼,炯炯朝向門外去。
“老爺恕罪,奴不不知啊,只是打聽到了一些零碎。”錢不吝一臉為難的苦叨道。
“快給老爺我更衣,去,去兵部。”錢謙益歡樂展顏的笑道,手忙腳亂的提著褲子跳進屏風後,他的衣帶卻已是找不到,那榆木的衣架上有件素紅羅裙,他去翻了翻,終於從裡面抽出一條灰黑綢子,暗道一聲晦氣啊,心裡很有些介懷,深呼了口氣,把這不祥的念頭撥開去,系好衣帶後,胡亂套了件仆人取來的藍領道袍,修整了發髻,戴上烏冠,鏡子前做了幾個姿勢,心裡便耐不住,只是以為這形很好了,這身道袍配上自己的飄須,很有仙風道骨的高人質氣。
氣派的八抬大轎早已在門外候著,八名轎夫正在門房內小聲閑聊,不時拿煙杆湊近嘴邊噗一口,隨後十分滿足的吐出一團白煙,他們是錢家特顧的轎夫,在南京城裡體面人家的仆人也都細皮嫩肉,一副貴氣的面相。
門外石階還坐著兩名轎夫,是為名妓蘭今夕抬轎,他們的衣裳素色了許多,料子與臉皮一樣粗糲陳舊,同樣是轎夫,這兩人就佝僂身子,卑微的眼都不敢抬,只是捧著一碗黃酒,細細品嘗,錢家人不許他們進屋子,卻嫌棄著分別賞給一海碗酒用來驅寒,或許是這酒十分醇厚,引得他們不時閉目回味。
只聽有細碎的腳步聲,是錢不吝小碎步過來,他瞥見石階有兩賤漢不開眼擋了道,不假思索就揮鞭抽過去,噗噠,噗噠,這兩轎夫可惜碗裡的好酒,只顧用胸去護碗,那皮鞭在各自的背上挨了結實,疼的他們冷汗直冒,忙躲避開去,嘴裡猶自口稱不是。
錢不吝也不理會的,伸手去推開門,罵道:“狗兒,爺我忙的腳不沾,你們就藏這抽閑煙,老爺要出門去了,要是耽誤了老爺的大事,你們就往河裡跳,死去吧。”說完捂住口鼻連退三步,被屋裡的滾滾濃煙逼了出來,嗆人的煙味把他熏了一跟頭。
“哎呦哎呦,吝爺,您老海涵,老爺今兒要提前出門嗎。”轎夫們忙從椅子上撅起屁股,上去圍著錢不吝告罪道。
“老爺什麽時候出門要跟你請示嗎,滾去。”錢不吝沒好氣的罵道,煙草這種東西抽慣了就甘之如飴,從來不沾的人卻難忍受,他是錢謙益的貼身仆人,從來不敢沾這東西,怕身上會有熏人的嗆味,令老爺不快,卻不免格外討厭宅裡有下人抽煙,每次撞見了都要破口大罵。
錢謙益自然不知自家下人間瑣細碎雜,他一如既往坐這抬官轎穿街過巷,過不遠至兵部衙署台階下,南京貴為陪都,六部三司齊全,儼然如似一整個兒朝廷,實則是西貝假貨。這裡的官員清閑慣了,點牟準時看心情,坐堂官常不知去向,莫問,一問就是生病,真要有急事請去秦淮河畔青樓裡找人。
錢謙益深諳此地風氣,故而邁開大步去了後門巷子,兵部的一位小吏員果然躲在這偏僻廂房裡,他正拿一條破抹布擦拭窗台,錢謙益心細眼尖,留意到頭頂橫梁有一行滲水溜下,地上備有個木桶接漏水,然而這一行滲水猶如靈蛇,遊走不定,忽而偏左,忽而偏右,那木桶卻不能動,口子包不住,底下水漬闊淤開來,泥濘如澤。
“吏員楊隆拜見錢大人。”這個楊姓署吏沒有品級,職稱位列南京兵部衙門之末,卻總攬衙門事務。這倒不是說此人有多大能耐,衙門裡事兒太少,隻一個小吏員足矣。
“北京剛送到的那一份捷報,去取來。”錢謙益雖貴為禮部侍郎,正三品高官,可待人卻謙和,微笑著問道。
“是,錢大人。”楊隆作揖施禮,又退回案牘前翻了翻,找到了一張紙箋,雙手高舉,恭身呈遞。
“不錯。”錢謙益接過紙箋,隨口點頭讚許道。攤開自上而下瞄了一遍,儒雅風流的笑顏瞬時僵定,暗呼不妙。
遠在天邊的紫荊城,豔陽高照,明廷上下喜氣洋洋,特選在這日午時盛辦太廟獻捷大禮。萬眾臣將跟前,崇禎拖著瘦弱黃影拾階而上,他抬頭瞅了眼這座殿宇的匾額,上面就只是題字“太廟”,大道至簡兀顯字下的大殿巍峨厚重。
午時的陽照熠然致昏,崇禎眼冒金星,忙收回目光,平視過大門檻,殿中廳堂正有道場跳得正歡,鼓樂梆梆作響,不時嗚嗚又吹號角,許是這座太廟的殿牆厚如城垛,這些鼓樂聲從外處聽,居然只是隱隱約約,聽不出大動靜。
待他提起褲褂一腳踩進門檻,耳邊鼓樂聲突大作,震的他身子不禁一顫,跨過門檻的一隻腳險些崴了,鼓樂聲的余嗡更是在耳中久久縈繞。王樸神甲營的那次獻捷,因京師猶處險境,倉促間從簡了,這太廟獻祭鼓樂他倒是首次從近處聽,“原來從前的歷代先祖在行獻捷時都要遭這遍罪。”皇帝性子喜靜,不慣這吵鬧,不禁微微愁了眉頭,暗自腹誹道,隨後又自愧不該對先祖失了尊敬,自怨自艾,更感所謂獻捷索然無味。
他不知不覺漸跨大步,盡趕著從吵鬧的道場中通過,皇后周氏忙搗起小碎步,亦步亦趨緊隨,始終落於皇帝側後一步,仿佛有一條無形的繩子牽系兩人,又似有一把尺子夫妻各持一端,量好了差距。
後邊傳來一個幼兒的“呀呀”呢喃聲,年紀四歲的皇長子朱慈烺瞪大眼珠子,可愛小手在空中虛拍,引得崇禎回頭,正巧與皇后周氏四目相對,溫情融化冰霜,崇禎難得有了些暖意,回了她一個笑。
周氏眼中盡是崇拜傾慕,眼前這是她的丈夫,一個溫柔的男人,節衣縮食的當今天子,在他的勵精圖治下,大明取得了一場空前大捷。
“本就該如此,他遠離閹人奸讒,不煉丹修道,身邊雖有狐媚,卻也並不沉迷,奢靡更是無從說起。這樣的好皇帝,比之史書上的漢文景,唐太宗也絲毫不遜呀。”周氏暗暗思忖。
許是讀懂了皇后娘娘的眼神,崇禎皇帝信心大漲,腳步沉穩緩緩走向中殿,有官員呈上來一把劍,劍柄裹著厚厚的白綾,獻牲舞應鼓樂而起,一群舞者戴了青面獠牙鬼面具,渾身紋滿圖案,在場地中扭動跳躍。肢體誇張,仿佛那是魑魅魍魎在烈日下肆無忌憚,囂張嘲弄天子。
崇禎持劍上前,衝入舞者人群中,瞬間青光閃耀,只見得他拔劍出鞘來回虛砍,魑魅魍魎紛紛撲倒,再起不能。
“驅-賊-虜,告-大-捷。”周圍人等齊聲呼叫,連著數聲不絕。
崇禎那血絲透出的蒼白臉上泛起紅暈,遠遠望去仿佛一具配色誇張的人形紙俑,橫劍於場中茫然四顧。這詭異之處透著陰森,卻無人敢去生出這個念頭。
崇禎並不收劍,抬腳步入一側四方亭子,這座亭十分寬闊,裡面正有一頭祭牛被緊緊捆在木架子上,並用黃布裹著牛身。
“哞哞。”牛好奇的打量來人,很快就留意到此人散發出不安氣息,食草的生靈對這種氣息直覺敏銳,立時驚叫兩聲,身子徒勞掙扎了,那木架子用了沉木好料,任憑其傾盡全力卻始終紋絲不動,隨後這頭牛留意到來人手裡持有一件輕飄飄的片狀物,心中卻不以為然,思量這麽一件東西望之不似凶器,便稍微安心了一些,又轉過頭去,以為危險必然來自背後。
念及即將見血,崇禎頓感腸胃一陣翻騰,此時此地,他卻身不由己,鼓起勇氣繞到牛身右側,見黃布上面畫有一個紅圈,一咬牙,橫劍比一比,左指黏尖頂住這個紅圈,祭牛覺出有異物抵住胸口,回頭就見此人正橫持那件片狀物呆呆出神,不禁十分迷惑。
過了許久,就在祭牛漸漸安於現狀之時,崇禎那張蒼白的臉突現猙獰,猛然一劍刺下去,禦用的寶劍果然鋒利絕倫,劍身盡沒隻余劍柄,祭牛哀嚎一聲,四腿亂蹬,嘴角泌冒血沫。包裹劍柄的那層厚厚白綾漸漸染成腥紅,先一滴一滴的血珠子墜落,後匯成一條血腥的線。
這一劍正中心臟,祭牛呼呼喘息聲和血落地響的滴答聲一齊漸漸微弱,消失。它死不瞑目,茫然的眼珠瀅瀅淚光。
太監們將祭品,一顆泛著茫然淚光的牛頭擺上祭壇正中,許多玉雕禮器和它作伴,崇禎呆呆與牛頭對視,他心中生出一股無名怒火,一個念頭,把應差的太監們都拖出去砍了,但是抬眼看見了大明歷代列祖列宗的牌位,這個場合不能啊,嘴裡幾不可聞的咕嚕,卻不敢大聲下令,這牛頭的眼珠透出隱隱的嘲諷令他沮喪。
他又想起了王樸,這個逆賊早晚我要將你千刀萬剮,崇禎在心裡暗暗發誓。
薊州城南,天色漸暗,居然有罕見的紅霞佔據大片天空,應得神甲營官軍身上的鎖子甲紅光耀眼。王樸正與劉一山等人商議明日攻城的事序安排。
因為沒有火炮和手留彈,隻好拿命去填,劉一山建議用新招募的兩個百人隊頂在前面,試探敵軍的部署和反擊手段。王樸閃過一絲不忍,隨後還是心疼老兵,勉強點頭道:“跟新兵們說明白,若是遇到敵人投擲炸藥包,就撤回來,再想其他法子。”東虜雖是蠻夷,卻極擅吸納新事物,王樸不禁十分後悔用炸藥包這種東西對付東虜, uukanshu 叫東虜偷師了去,這種東西無疑是攻城利器,以後大明的城池處境堪憂,此誤後患無窮。
“嘖,我太小看東虜了,此時不是晚清,真該死。”王樸輕聲嘟囔了一句,只有林昌興聽清,卻不明所以。
有親兵進來稟報,營門外一人自稱是城內使者。
“小人周戶牛見過恩人,去年王將軍曾擊敗韃子,救了小人一命。”來人嘴角留兩條小胡須,精廋黝黑的額骨上一雙小眼四處亂竄,望之不似良善。
“說正事,別扯沒用的。”王樸不耐煩道,他去年與東虜打了兩場小戰,救了不少百姓,這人所謂的恩多半就是指的此事。
“是,城內鄭牙兒想向大人投誠。”這人倒也不拐彎抹角,爽快直承了來意。
“唔?倒也巧了,城內這位故人能為我做什麽,又想從我這裡討些什麽。”王樸想起了那個精明的東虜小吏,果然他又投歸舊主子去,如此,監軍黃大虎必然已經凶多吉少了吧,念及此,王樸心裡暗呼僥幸,當時神甲營被圍困島上,東虜掠來大量平民運土填河,這個黃大虎若在場,很難說服他朝對岸平民放銃,以他的秉性能慷慨赴死,那豈不是連累王樸和神甲營全體軍馬一起陪葬,他們此時墳頭都已經長草一人多高矣。
如今往回溯,便可下結論,當時他要是提早一日下令放銃,河流就可寬闊幾步,神甲營的傷亡就少幾分。所謂吃一塹長一智,王樸每每反思至此,都悔得腸子青,當時真不該婦人之仁,愚不可及的等到河寬十步才下令放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