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此人性素狡黠,他進京必要先與朋黨串供,妄圖巧飾脫罪,臣以為當遣錦衣衛去鎖拿來京。”一旁的溫體仁與錢謙益有仇隙,趁機落井下石。不過這話引來了大臣們紛紛側目,心裡無不暗凜這姓溫的太不講規矩,這是往死裡整人啊,以錢謙益那種文弱書生被錮在牢車裡,風雨不誤的千裡押送,一個不吉利就病死在半路了。
“嗯,那就依溫卿,去給朕鎖了來。”崇禎略有猶豫,對王樸的恨意湧上心頭,便森然允了。
韓爌腿腳不便兀自伏跪,正哆哆嗦嗦要爬起來,聽了這話不禁一個踉蹌,好容易穩住身子,隻悄悄倒吸一口涼氣,這皇帝是怎麽回事,安得如此薄涼,前天才判袁崇煥磔刑,對錢謙益這等聲望頂沸的重臣居然動輒囚解,錢老弟不過是好博名望而已,這卻因言獲罪。所謂兔死狐悲,他不禁暗自慶幸從此孑然一身遠離是非之地,留下未必是福,被免官也好。
“朕德薄如此,一個王樸,一個祖大壽,都不肯進京來當面奏對,這是臣子該有的本分嗎,再派人去催,告訴王樸,他不肯進京,朕就停了他的餉。”崇禎猶自碎碎念,怒斥底下的驕兵悍將目無君上。
抬眼暈眩天青色,四壁輕煙樓牌前,那是“契合園”,薊州不愧為京畿大邑,這個當地最為精致的園子,即使飽經風霜摧毀,稀有花卉久時荒於料理,蕊瓣凋敝入泥淖,王樸卻尤其喜愛這廢園子,清淨甚好,頗樂不思蜀。
自克薊州始,仿佛一腳踩空掉進了女兒國,各路頭面人物都來給他送美女,看那些女人皆一副膚白如脂膏,弱不禁風身如柳,不用說定然是從小嬌生慣養的,一問果然,這些家夥為了洗清通虜嫌疑,居然把親生的女兒送上門,正牌的千金小姐啊。王樸被這架勢唬了一跳,若是小戶出身的女人,能吃苦的他是來者不拒,正可分配給軍中兵卒,回雁門去也好安置,可這些纏著三尺金蓮小腳的千金小姐,多半似林黛玉一般多愁善感,日常開銷靡費,絕不合適粗野的窮漢子,那是在作孽,誤了人家小姐姐的一生幸福,無奈之下,王樸隻好躲這清淨去處,謝絕應酬。
如今,京城的黨爭如火如荼,形勢卻不容樂觀,他幾次派人去打探,收到的消息實在費解,皇帝對他似乎非常有成見,幾可稱厭憎了,這皇帝真是莫民奇妙,王樸嘀咕著,此次勤王真可謂賠了夫人又折兵,得力的悍卒死傷慘重,還與皇帝做了冤對頭,真是悔不該當初,早知是這個結果,他就老老實實呆在雁門吃瓜看戲不好嗎。
“這套棱堡的設計圖終於好了,立刻用盒子裝了送去給孫督師。”王樸伸伸懶腰,對一旁的親兵隊長吩咐道。近期的這場仕途危機令他徹悟,在黨爭的漩渦中,誰都不能獨善其身,只有抱成團才能自保,這迫使他不得不為東林黨的前途盡心盡力。
大明黨爭的套路是己方的主張一定對,敵人的主張一定錯,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目前東林黨的處境類似於後世的執政黨,要做事就難免犯錯,特別是孫承宗提出的平遼策,主張迭次修城,步步為營,蠶食東虜的地盤。怎聽起來好似可行,然東虜又不蠢不傻,豈會坐以待斃,結合歷史,王樸知道皇太極會用困城戰術,圍住一座城池一兩年,待耗盡城中糧食後破城。棱堡的好處是在任何防禦位置都有兩道,甚至三道交叉火力,且無死角,僅憑少數兵力就可守住城池,這樣城中囤積的糧食就可多堅持一些日子了。
有親兵來報,劉一山求見,王樸頷首道:“知道了,叫他進來。”少頃一個精瘦武將穿過樹枝和雜草叢子,來到王樸跟前行禮。
“大人,最近軍中違令者變多了,常有喧嘩群哄,高離的軍法隊都快處置不過來了,卑職想。”劉一山一臉憂色的進言道。
“什麽,我這才離開軍營不過三四天,你們就把軍紀都敗壞成這般,豈有此理。”王樸聞言不禁勃然大怒,如今處境堪憂,軍隊就是他的保命本錢,豈容手下壞事,念及此,他不禁起了嚴肅軍紀,甚而殺雞儆猴的念頭,所謂慈不掌兵,該心狠手辣的時候也需入鄉隨俗啊。
“這,大人息怒,主,主要是大夥用命苦戰,好容易克服薊州,到頭來卻不許將士們入城,城中那些投虜的富戶趾高氣揚起來,還在軍營前放話,說不許我們神甲營去騷擾他們城外的田莊,那話說的十分難聽,軍中將士都氣的不行,私下有怨言啊,高離他不理會法不責眾,也不管軍心不可為,就隻知用嚴法彈壓,卑職以為不妥當。”劉一山支支吾吾,好歹把一番肚子裡的話都倒了出來。
“那你們有沒有去騷擾他們的田莊。”王樸森然問道,千裡之堤毀於蟻穴,軍紀一旦松動,這支軍馬就廢了。
“有,有些人去搶了幾個娘們入營中,不過沒玩多久,就放了,還給,給了銀子呢。”劉一山自知理虧,額前盡是汗津津。
“混蛋。”王樸怒極,豁然起身,說道:“強搶民女,你們是官軍,不是賊,狗韃子都沒有騷擾那些豪強的田莊,你們難道要讓人說神甲營連狗韃子都不如嗎。”王樸青筋暴起,咆哮道。
“不,不是的,搶娘們的那個營是,錢把總的人馬。”劉一山連忙辯解道,他還是首次見王樸如此盛怒,所謂身有公正,不言自威,王樸這一番正氣凜然的斥責令他不禁心頭一凜,膽氣頓弭,忙把軍中同袍出賣了,心說:死道友不死貧道,梁兄弟,這是你造的罪孽,憑啥把我牽連進去,咱交情泛泛而已。
“原來是這樣。”王樸聽說不是嫡系人馬強搶民女,好歹臉色舒緩了些許,但隨後又凝眉犯愁:“梁把總這隊人馬太,太過分了,這樣下去不成。”
王樸一咬牙,霍得邁開腿,就徑直衝門口而去,劉一山和其余諸人也不敢多嘴,只能緊緊跟隨而後。
神甲營的營地挨著山澗清泉,春雨如油,潤草蕭疏,鬱花盈野,薄霧間,隱約深處一座高樓殿宇的輪廓,那是一座四百年的寶刹,神華廟。凡有晨輝顯山映水,域間佛光極照,垂沐佛門清修聖地,想來縱使殺神轉身,魔胎降世也要在這佛法無邊的聖地收斂凶戾,蟄伏魔性吧,本地鄉紳為了神甲營有營盤可使,劃出這塊蹊徑縈紆的寶地出來,端地一番苦心孤詣,足以愧感天地。
唯一美中不足之處,神華廟裡的和尚們如喪考妣,日夜守護金身佛像惶恐不可終日,這幾日大夥禿頭上頂一對黑眼圈,尤似羅漢了。
王樸帶著人馬疾蹄而來,路邊卻有不少買賣人,神甲營從當地人手中買了不少土產,居然付給銀錢,這等奇異怪誕的傳言瞬間席卷百裡以上,以至於很多農戶,存了大不了挨官兵一刀砍死,也要賺些銀子以供家用的心思,真有不少不怕死的狠人來此販賣。
“這幾天,難民都回來了嗎,一下子冒出來這麽老多。”王樸吃驚不已,苦笑道,自收復薊州以來,至今才發現這座空城原來人氣頗不稀弱,倒是他誤會了。
進了營地,王樸直皺眉頭,為何營中崗哨賣相拉跨,失掉了從前驕兵悍卒的神氣。
“召集眾將,中軍帳議事。”王樸愈發感到不妙,寒著臉下令道。
秀才陳燕才七年前幸得功名,為神華廟下溪口村第一號體面人,城內官員慕名拜廟,上香祈福,文人間講究多,花樣繁,學問僅識字的陳老太爺拙之,就請陳燕才出面接待,與官面人物相熟的好處,從此縣衙胥吏和當地裡長,這類當地百姓目中虎狼一般的凶惡人物見到陳秀才都隻敢畢恭畢敬,乖巧懂事似狸,村裡人看在眼裡,無不心生敬畏。按明朝的稅制,秀才可減免四十畝田賦,一些族人就將田產掛靠於他的名下,隔年只需繳納五成租子,遠少於官府的七成田賦。區區一個秀才在城裡並無稀罕,然而鄉下就是一方尊長,所謂功名,實乃名利雙收也。
佛曰,人生無常,一切皆無我,人生無常,苦,空,無我。就這麽幾天,陳燕才就把幾年來最不能悟的佛法,盡悟了。
“下注啦,都看好賠數,別他娘反悔,莊家十點翻倍,老子叫牌,陳秀才,你的銀子平手輸。”騎兵隊把總梁三錢擼起袖子,麻利的把賭桌上銀子卷了去。
陳燕才頓時天旋地轉,身子搖搖晃晃欲撲,幸虧桌子夠沉,吃勁力,把他撐住了。只見他面色頗為不妥,仿佛是凶神附體,一臉猙獰,氣急敗壞道:“子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這撲克牌究竟何人所創,存心害吾啊。”
“陳秀才,要不你就歇了,嘶,我們住你的,又吃了你家的不少米面,再把你的錢都贏了去,實在過意不去。”火銃隊書記紀陪鳴為官的日子較短,良心未泯,溫言勸道。
“紀兄弟,你這話就不對了,人活一世,就圖個痛快,賭品既人品,畏畏縮縮,不三不四,怎麽成大事,這一輩子就要活得有滋有味才不枉此生,賭局輸贏五五開,這把輸了,下一把沒準就能贏回來。不贏回來,那就真輸了,白花花的銀子就此送人,才是虧大發了,陳秀才。”梁三錢似乎是勸賭的老手,毀人不倦。
“哼,廢話連篇,爾輩安敢輕吾賭技,本秀才不出門,盡知天下事,喜娘,你去老太爺家賒點銀錢來,就說這裡有急用。”陳燕才稍有躊躇, uukanshu 到底不甘受人輕看,決心全力一搏,絕地翻盤。
“老爺,要不就歇了吧,太太回來非哭鬧不可,自家的銀子輸光倒不怕,借了錢那是要吃利錢,外頭多少人因吃不起利錢,敗家落魄的。”喜娘一臉憂色的勸道。
“你,你。”陳燕才聽了此言,本欲斥責,卻不知為何心念一轉,眼前浮現村裡那些破家淪為奴籍的莊稼漢淒慘形狀,悚然間頓生退意。近些年,朝廷苛稅無度,害民無以為生,只能賣田賣房,賣兒賣女,甚至於插草自賣,整個村子一多半都成了城內大戶人家的奴丁,良人賣身乞活者眾,連帶著賣身契的價錢驟跌。他是有功名的秀才,即便欠了銀子,也不至於被逼債至無奈賣身為奴,城裡的地痞一般都很能看人下菜,不敢對讀書人行那駭人絕戶事。但娘子回來得知家裡欠債無力償還,必要哭鬧上吊一場,家醜傳了出去,如何使得,名聲壞了,以後還怎麽跟城裡的官老爺們淡笑鴻儒,這點道理他還是有數的。
“你家這喜娘不錯,用做賭注也成。”梁三錢打量這個豐腴的小娘皮,早已是垂涎三尺,隻盼陳秀才入甕。
“這,這個,不妥。”陳燕才面露為難之色,他到底還是體面人,賭錢輸了銀子可以說名士風流,風評不減,但是房內人作賭注這卻不同,世人無不視之為敗家,禽獸弗如也。
“那你老再想想。”梁三錢吃定陳秀才了,他也不著急,只要賭局仍舊開著,遲早引他忍耐不住,乖乖獻上喜娘。一旁的喜娘面色灰敗,她偷眼瞧向梁三錢,那青面惡煞果然不安好心,這可怎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