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心耗人,催人,更累人。等院子那廂又開起了賭局,莊家的叫話傳了出來,陳燕才努力咽口水,手心已如大病一場般掐出汗汁,卻不能,也無力阻止這萬螞撓胸般的折磨,那近似**溢胸的成災賭性噴湧宛若心花怒放。好不豔麗絕倫啊,
他放下了書本,回頭一瞥,看見那絕望之色正緩緩爬上喜娘的臉,卻拋之不顧,正欲衝進賭房,把翻盤的希望寄托於置之死地而後生。
“大人,幾位把總大人,不,不好了,王節製在軍營發了怒,傳喚你們速去軍中帳。”一名小兵丁突然破門而入,隻一席話澆醒了眾人,屋裡正賭著起勁的眾神甲營把總們忽然一僵,隨後一陣細碎銀子扒拉聲,他們衝出來,正與屋外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秀才撞見,卻也來不及寒暄,梁三錢側身避過秀才,一瞥院子裡正坐在木桶前細細掰豆子的喜娘,那豐腴圓潤,凹凸有致,恨不能化身成豆子,任由那小手在身上細膩揉捏,可惜,他暗歎口氣,到嘴的肉啊,終究有緣無分嗎。
喜娘呆呆望著這些軍官匆匆奪門而去,好一會兒才回過魂來,暗自慶幸,惡人自有惡人磨,老天爺呀,這些粗魯軍漢個個凶神惡煞,殺人越貨必是尋常,可別叫他們好了去,最好都被軍法治了罪,千萬別放出來。
多災的天變異無常,朝霞方退去,烈日半路殺出,臨頂灼心,飛蚊辟易,神甲營寨子外的買賣人都去找陰涼處歇了,營地內的兵卒也都三三兩兩,東倒西歪,神氣萎靡疲於差遣。中軍帳內,漠然等把總與隊書記們盡數到齊入列,王樸這才開口言道:“諸位的心思,我不是不知,我一人進城內住,你們被拋在外頭,沒享到福,心裡不痛快。”
鎧甲山響,把總與隊書記們自知承受不起這番誅心之言,紛紛跪倒一片。梁三錢張口欲辯解,頓了一頓,猶豫了一番,還是低下頭來了。
王樸俯視下伏一地的麾下將領,歎了口氣,道了一句怪話:“到底還只是一支封建軍隊,任重而道遠啊。”轉頭又對梁三錢道:“梁把總,你有話請說,不要婆婆媽媽,憑的不像個漢子。”
梁三錢受了這一激,臉色微變,但瞬息歸於平和,淺笑道:“卑職知錯了,那幾個兔崽子平時本也老實,只是這一回打下城來,他們都立了功,軍營裡規矩多,隻好出去野了一把,外面的莊戶正好有幾個娘們湊上前,許是誤會,以為那些是妓家賣肉的,所以便上了她們。”
“高離,你審過沒有,是這樣嗎。”王樸對高離問道。
“卑職,正要審的時候,他們大呼大叫,外面的同隊官兵聽了就圍了我們的皮帳,好幾回衝進來,還要搶人,我們推攘中還有人負了傷。”高離一臉委屈的回道,他是木訥性子,最不喜與人爭鬥,更何況此次明明是照章辦事,秉公執法卻處處受人鄙夷,令他心中十分不忿。
“所以現在還沒有問明白嗎,那些莊戶女現在去了哪裡。”王樸皺眉問道。
“回大人,那幾位受辱民女已被城內大戶派人來接走,他們說此事大事化小,不予追究了。”高離回道。
“對啊,人家都不予追究,高百戶你還不依不饒,大家評評理,彼此同袍,都是生死與共的好兄弟,這胳膊肘如何能往外拐。”梁三錢當即起哄,還不忘向劉一山使眼色,心說:你他娘收了我這麽多錢,總該在王節製前說幾句好話吧,一個乳臭未乾的紈絝小兒而已,你只要說的好話,他還能不聽。妄你姓劉的也是一號人物,能將這神甲營經營的似模似樣,但瞧那一副甘心受小兒驅使的熊樣,真沒出息,從前是老子太高看於你。
劉一山眼鼻觀心,隻作入定狀,他也很委屈,好話都說了,奈何王樸是個有名的怪人,行事從來不循常理,例如對王雁的寵信和重用,大明朝何曾有人敢把一個軍鎮的家底盡數托付於婦人,而且王雁這等奴婢居然敢恃寵生嬌,公然與主母甩臉子,這實在太過駭人聽聞,以至於軍中很多人都不信,以為是謠言,但是劉一山是軍中大將,書信來往都能過目,了解的更多一些,王樸生母書信來跟他告狀,要他處置王雁,但王樸只是回信一句:王雁此舉無過錯,軍無二主,請勿干擾。這不孝被逐出家門委實不冤,此子公然踐踏禮法,將來謀反也是尋常吧,怪不得皇帝對他如此忌憚,神甲營危如累卵,天啊,這關乎九族性命啊。
“人證怎麽可以,算了,畢竟你不是刑名公差,不懂審案,以後找人慢慢學,強搶民女一事因人證不足,我不予追究,人都放了。”王樸歎了口氣道,軍中風氣敗壞,令他不得不自省,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要帶好軍隊,就該以身作則,前幾日,他拋下軍隊進城裡享福,實在是昏聵敗筆,從此必須在軍中與兵卒同甘共苦,衣同衣,食同食,寢同寢。
“卑職代小子們謝過大人開恩。”梁三錢眼眉一挑,開懷唱喏道。
“大人,為何啊。”高離臉色大變,問道,他心目中的王樸雖紈絝,卻從不任性妄為,對軍法也從來慎嚴,絕非昏聵不堪之主帥。
“你把人證放跑了,現在全憑一面之詞,如何定罪。以後留個心眼,人證,物證,口供都要好好保存。”王樸回瞥了高離一眼,眸中閃過一絲欣慰,這個老實木訥的手下能在風氣敗壞的明末官軍中獨善其身,必心有癡念,算是個有信仰的君子了吧。
“卑職知罪。”高離一臉悲泣,原來是自己鑄成大錯,自食其果啊,這一刻他恨不能挖個坑鑽進土裡,太丟人了,身為軍法隊隊長,他平時不假辭色,無時不刻都在端起威儀,人前不怒自威慣了,如今在軍中狠狠丟了回臉,從此威嚴掃地,難以服眾矣。
“你有錯,我也有錯。按軍法有錯就要受罰,無人可置身法外。”王樸忽地起身冷冷道。
軍中帳下,眾將皆面面相覷,不明所謂。
“我在戰時,擅離值守,應當何罪。高離,你說。”王樸又問道。
“大人,這是何意。”高離很是困惑。
“說吧,何罪。”
“大人雖不在軍中,但是並非擅離,走前有過交待,只是無故離崗也是有過的,所以按律鞭十次。”
“高離,大膽,你瘋了。”劉一山大駭,吼道,其余人等皆呆若木雞,愣愣瞅著這一幕奇觀。
“我認罪,高離,你丟了人證,以至於軍法不能執行,是什麽罪。”王樸毫不顧忌左右的駭然,繼續問道。
“瀆職罪,按律革職,雙規待審。”高離此刻終於有所悟,含著莫名的淺笑回道。
“念你初犯,從輕發落,也鞭十次。”王樸眯眼笑道:“明日午時行刑。”他要給此事傳揚開留下時間,如此更能震撼人心。
梁三錢抿唇不語,似乎對這一幕淡然處之,只是那對眼珠子閃爍不定,到底難掩心驚詫異。明代的世祿公卿子弟,從小錦衣玉食,生於高牆之內,長於婦人之手,浸於森嚴家規,成年後大體可分成兩類,一者性素野,不可教,受不住家規嚴厲,從此離經叛道,墮落為乖張荒謬,惡名昭彰之紈絝。另者不負家族厚望,從小循規蹈矩,諄諄長輩教誨,不敢有絲毫懈怠,終於修養成後起之秀,撐起家族興業。
王樸能被王家推出來,投入海量人情資源,提拔為一鎮統兵之將,按理該是後一類才對,蓋當一本正經,老氣橫秋,滿口體統的小老夫子。唯王樸獨異,此子的作派暗合了世人眼中的名士作風,竟顛覆了大明人的共識,一個出身公頃之家的名士啊,這倒罕見罕聞,說不定還真能有一番大作為,這一刻,不知是何故,梁三錢腦門浮現漢魏王曹操,那個戲中猖狂的奸雄白臉。
明代人向來迷信妖異之輩必天生有過人之處,例如張居正和王陽明都有過驚世駭俗的神童行狀,多智近妖仿佛生而知之。
溪口村陳燕才家中斷炊,差遣出喜娘去陳太老爺家賒米,災禍連年的凶日子,能借到這麽一袋,足量四鬥米是很難得了,秀才家面子擺那兒。
“阿喜,你又來借米呢。”沉沉米袋子倒扣喜娘的削肩,四鬥米於她才勉強扛得動,這一小段路下來臉頰微微暈紅,細汗晨照如銀霜,小石拱橋上那麽一喘息,格外的青春洋溢,惹人喜歡,賴子陳正慵懶閑坐牌坊巷子的台階上,聞聲一抬眼,那對猥瑣的招子一亮,就忙不迭竄起身子上來搭訕。
“哼。”喜娘不屑的白了他一眼,用鼻子打了聲招呼,自顧下橋。
“阿喜啊,你三哥我最近進城裡發了財了,嘻嘻,我買了一包糖,要不分你一,一半。”賴子陳家中父母早已雙亡,又是閑漢的出息,誰也不肯將自家姑娘嫁入這個破落戶,因此至今還是光棍。
“糖,是冰糖嗎。”喜娘到底是個姑娘,一聽有糖吃,不禁有些失了態。
“嗯嗯。”賴子陳咧嘴笑眯眯著連連點頭。
“你從哪賺到錢來,城內還有這等好事,恩,莫不是你作了賊,那我可不要吃你的糖了。”喜娘猶豫起來,她是不信這個廢漢有那本事從精明的城裡人手中賺來銀子。
“呵,你這話說的好不無禮,可把三哥小瞧了,我是作木工賺了銀子,都是正經的營生,再說現在城內哪還有好偷得,早就叫韃子和官兵搜刮乾淨。”賴子陳登時作不悅之色,好在他早已慣了被人看輕,拿冷言冷語來刺,榮辱看淡卻並不發怒,隻一味的辯白。
“那是我錯了,這樣嗎。木匠活你還沒忘啊。”喜娘難得臉現愧色,這位賴子陳從前學過不少手藝,人也有幾分的靈氣,只是從未有持之以恆的耐心, 所學便博雜而不精,本事不小可就是出息不大。
“啊,這。”秀才老爺家的下人居然給了一回好臉色,這待遇前所未有,賴子陳竟有些窘迫,隻手腳一陣忙亂,從懷裡掏出一包冰糖遞了上去。卻莫名一縷心酸醋意襲來,暗忖:這阿喜生的好模樣,好姑娘都叫老爺們收了房,就跟那顧家小姐,天仙的模樣,往那一站說出話來,我去,我就他媽的渾身打擺子,差點沒趕上喘氣,給老子整的天旋地轉,出息啊,好歹還是個爺們呢。
“嗯,我拿一點,可以嗎。”話雖說的客氣,但喜娘五指成抓,出手如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逮一顆冰糖送入嘴,這些年收成不好,地主家也沒余糧,喜娘在陳秀才家也是饑一頓飽一頓,勉強度日,這甜膩的冰糖直把她的口水都溢了出來,只見她神情陶醉,一臉滿足的“嗯”呻吟起來。
“吃了糖要記得用鹽擦一遍牙齒,別整壞了牙。”賴子陳恍然笑道,從城裡走了一遭,畢竟見過了世面,才發現從前一直覺得高不可攀的秀才家下人原來也不過是鄉下丫頭。
“哦。”喜娘歪了頭,拿妙目上下打量賴子陳,不知為何,她心中忽地閃過一個念想,眼前這位村子出名的敗家子居然有點出息模樣了。
“陳哥,你聽說過撲克牌嗎,唔。”那米袋子早被棄置於台階角落,喜娘拉住賴子陳衣角,引到巷子口,左右看了看沒人,又拿一塊冰糖用嘴嘬著,問道。
“撲克牌,這東西是官兵們玩的,顧家府上正好與官軍來往多,我玩過幾把。”賴子陳很為不解的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