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啊,是不是在裡面。”費氏搶一步問道。
“你們不要進去。”狄四起意去攔,但他生性溫吞老實,拉不下臉斷然固拒。
“為啥?”費氏隨口問道,腳下卻哪裡肯停,徑自去掀門簾,只聽得一聲驚呼,費氏連連後退了幾步,老金和狄四都循聲望去,門裡立個披頭散發的女人,狀似厲鬼,難怪費氏被嚇了一個跟頭,後面的兩個大男子也不禁被眼前一幕唬的寒氣從腳底直冒上腦門。
“你,你這個娘們嚇了我一跳,搞啥玩意兒。”緩過一些的老金怒道,又見門裡的女人一隻眼從垂發間隙露出半分,他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那是正在笑的眼神,心說:村裡人傳狄四家那婆娘瘋了,這是個瘋子,傻笑罷了,我不用怕。
但是那詭異笑眼還是在他腦海裡停不住的翻江倒海,許是做賊心虛,他忽而一陣眩暈,連退了幾步,心裡砰砰響似山雷,一個念頭攪的心慌:瘋子的眼珠子哪裡會有這般,就著凶光的得意,莫不是鬼附體了,都說人有七魂八魄,失心瘋就是魂魄細碎不齊,難說不是孤魂野鬼乘虛而入,對了後山就有個亂葬墳,那裡冤鬼不少啊。
這些念頭一起,老金再也難掩懼色了,他伸手去拉費氏,欲趕緊先撤了,不料費氏竟順著他這一拉,往他身上直挺仰倒。老金心裡正恐怖,免不得腳軟,又猝不及防,竟托不住費氏,夫婦二人抱滾一地。
老金一個咕嚕就地爬起,含怒不去踹一腳費氏,一抬頭就見費氏胸口有個突兀的蝴蝶狀異物,他不記得婆娘上衣飾有胸花,而且那看來也不像絲織物。
“那是剪刀吧,我家的剪刀。”狄四這時才終於恍然道,他和自家婆娘鬧的凶,剪刀早都藏起來了,想不到婆娘竟乘他往院子走,悄悄去灶台處,從灶灰裡摸到了這件家裡最利的鐵器。
“啊。”老金大駭而呼。
費氏雙手平平攤直身側,沒有去碰那把剪刀,只是不住的輕聲呢喃,仿佛是不肯置信這一件東西落胸口上,倔強的不信,但她的血還是不以為然的往外冒,殷紅了一片。
插在牆上的那稻草火把漸燃綠光,這本是尋常,大災之年的莊稼人,宅裡哪有油燈蠟燭,普通不過是用稻草扎成一根棍子,待有客夜訪時做火把燒,至於裡面添了什麽佐料全憑隨緣,又因存放不講究,受潮後那火把無論放哪種光都是實屬平常。
老金茫然四顧,隻道果然是厲鬼來尋仇,他殺過人,身上便有股子狠勁,把心一橫就轉頭直面那厲鬼,欲辨認鬼的來歷。這股殺氣騰騰倒叫門內的鬼也生了懼色。
“你是誰,快說。”老金對門內的鬼吼道。
衛氏身子一顫,後退了一步,老金的膽氣頓起,迎上一步,又道:“你明明做了鬼,為何不去投胎,有怨就來世算,不然陽間的道士可不饒你。”
衛氏若有所悟,原來眼前這個大仇人是將她當成了冤鬼,遂生達念,心竅靈活起來,鬼聲鬼氣唬道:“爹,你為何要害我,我的背上好痛。”
“啊,你,你別說了,我不敢了,不敢了。”哪料平常狠惡的老金聽了女鬼這話,瞬間就心防大潰,跪地求饒。
“爹,我去過地府,將你的罪行告發,閻王判你下油鍋,一面炸完後,又翻過一面接著炸,撈起來用篦子梳刮去全身皮肉,隻留骨頭,等第二日睡上一覺新皮新肉長出來,如此反覆不停下油鍋。還有我娘她要去拔舌地獄,用掛豬鉤吊住舌頭,下面有小鬼去扯,一扯舌頭長一點,長一點再長一點,你那舌頭越來越長,最後整個房間裡到處都是。”衛氏仿著金家小娃的口氣描述地獄酷刑,細微處竟惟妙惟肖。
“啊啊啊,我不要,不要,娘不是要害你,是你自個不好,偷吃娘的餅,啊啊啊。”費氏出離大駭,在地上撲騰不休,她胸口的剪刀把被揮動的手指頭勾到,如活物大蛤蟆一般跳向幾尺開外,這一下胸口便血流成湧泉之勢。
老金受驚駭然奪路而逃,隻搶出去幾步,就聽自家婆娘哭嚎,回頭就見其不顧一切撲騰,待剪刀被帶出創口,這一驚非同小可,創口成血湧狀,那是名醫來了都很難救得活了。他不及細思,撲上去可勁捂住那創口,回頭還對呆立一旁的狄四吼道:“求兄弟幫一把,我婆娘快死了,她是我婆娘,跟了我十年,我就她一個老來能作伴的人,去找治刀傷的藥,若沒有一塊油布條也成,先止住這血吧。”
“我說,血最好不要浪費。”狄四眼珠子直勾勾盯著那一地的血,那眼神出奇的寒意,只是淡淡說道。
“畜生玩意,你是畜生。”衛氏終於忍不住扮鬼,怒指叱罵。
“血,不要浪費,哈啊哈,不要浪費。”老金仿佛整個人陡然間空了心,臉上竟顯笑顏,但那笑在綠光映襯下莫名可怖。
“啊。”衛氏到底只是一個女流,不禁驚叫起來,往後連連倒退。
“他瘋了。”唯有狄四一如平時,對眼前一幕淡然處之。
“血,不要浪費,哈啊哈,不要浪費。”老金嘴角染滿血沫,那是他婆娘的血,誠然沒有浪費。
“戳死你,哈哈哈,戳死你,哈哈。”衛氏也跟著笑了起來,重複同一句話。
“啊,小衛,啊,孩子娘你可不能瘋,就是拿棍子打我,罵我都成,你千萬不要瘋,都成瘋子了,我,我怕。”一向天塌下來都能面不改色的狄四終於慌了,連連哀求道。
“戳死你,哈哈哈,戳死你,哈哈。”可衛氏哪裡還能理會,只是愣怔不停重複一句話。
朝露天生,暮靄茫茫,一隊華衣鐵騎穿行氛氳盤道,四蹄颯然浮空,鬃毛纖塵不染,遠間隱約漫山金黃,此境貌美如畫。路旁農人紛紛避之,神色皆敬畏,京畿百姓有眼力,那些馬匹,每一匹皆為神駿,這是一個大官要出京公幹了。
溫體仁此行忐忑,就在前日,朝廷安插在神甲營的耳目,監軍太監王善誠送來的密報,所言鑿鑿,王樸在軍中素有威望,並非之前戶部尚書候恂所謂離心離德,難以服眾。對此等驕兵悍將,滿朝文武皆是敬而遠之,怎奈他一時不慎,背欠以至於接手這個蹙額皇差。
後鞍橋左側扣懸銅質的王命旗牌,若三品以下武將存心弄叛,可憑之先斬而後奏,然而這東西挑時撿勢,萬一時運不濟,這卻是個無用擺設。右側是王樸的參將告身,這才是他昧苦在聖上跟前跪求的殺手鐧,對年僅弱冠的小兒還能合用。
“啊。”溫體仁正尋思這差事辦好了,撈一個平賊之功以後,該如何順便給周延儒挖個坑,前方一位錦衣衛突兀大喝一聲,將他的思緒打斷。
“大人不好了,你看。”不待溫體仁詢問,就有身邊親隨遙指前方山領處,隆霧層層中疑染瑰紅,再抬頭一望,皆駭異滿天烏壓壓煙火氣似神怪巨影。
“那是,什麽去處。”此處是進京的官道,溫體仁久為京官,這附近很有些眼熟。
“大人,那是宋家堡,此處離驛站不遠,那兒有驛丁可使喚。”親隨的深意是這場大火來的蹊蹺,不妨先去附近驛站探明消息再說。
“成,那你速去速回。”溫體仁不假思索便道,身為內閣次輔的他心裡有數,年前裁撤驛站,京畿一帶因是要地,特例驛丁裁三而存一,故而附近的那座驛站人手不足以自保。
“是,大人。”這位親隨欲哭無淚,然而這時騎虎難下,不得已領命。
“這位爺你用這匹馬,今早起一直留著勁,幾十裡等閑跑個來回。”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錦衣衛們都趕著巴結這位親隨。
“哼,小爺領你的情,回頭我找老爺給你請個賞。”這親隨倨傲作色道,跨上那匹閑馬一騎絕塵,留下那位滿臉欣喜的錦衣衛小卒遙拜稱謝,他是天子親軍不假,祖上傳下的世襲天差自有威儀莊相,惜積年欠餉,日子不好過了,再能擺譜也要有飯吃為先。
今非昔比,自從東虜入寇以來,京畿就盜匪猖橫,不過尋常的小股匪徒不敢大白天出沒,這段官道有驛丁巡視,周圍鄉紳也不乏棍棒健仆,人手不足還能喚來佃農集眾保安。除非,除非是人數多達千人的賊軍。
“會不會,只是失火呢。”溫體仁見周圍錦衣衛臉色凝重,或刀柄在握,或控弦搭箭,如臨大敵一般。他作為身居高位的閣老,縱然暗戳戳心悸,也要裝作不經意,以免招來怯弱之誹。
“大人,火勢太大了,若是失火,固無不救之理,除非是。”這位錦衣衛百戶是這隊精騎的頭領,他的弓十分小巧,乃是一把品藝非凡的小稍弓。
“哦。”溫體仁聽了也覺得有理,寨堡必為磚石修砌,凡是有那雕梁鬥拱,不耐火熾的宅樓或可稀疏點綴,也應以磚石圍牆隔絕彼此,哪有一把火就彌漫開來,奈何對灰燼呼歎幾代身家盡沒不留,此絕非等閑失火。
“大人,我們去附近的村子暫避,免得與賊人大道上相撞。”錦衣衛百戶又進言道,若是果真有賊人作亂,那座聳立雲宇的宋家堡不能抵擋,可見賊人勢大,此地凶險不宜久留。
“也罷,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小賊姑且猖狂,待天兵至,旦夕可平也。”話雖說的精彩,到底小命可貴,溫體仁利索一扯馬韁掉頭飛疾而去。
一行人後撤十裡,選中了眼前這個小村子,周圍地勢平坦,無遮無擋一目了然,利於及時示警。
百戶帶兩個好手先進村,村子不大,很快就搜了一遍,提溜出幾個老翁和老嫗,沒料他們見到溫體仁卻不跪,就拿眼直勾勾看他。
溫體仁好容易忍住氣問了些話,奈何這幾個村老拗而不言,溫體仁終於甚厭惡,命人將他們看了起來作罷。
“這個村子為何沒有青壯。”溫體仁稍作琢磨,就有了猜測,又道:“被賊軍擄掠了去,攻打方才那宋家堡了吧。”
“大人的推測極是在理。”百戶連忙稱是。
“唔,也不盡然,沒準是被東虜擄掠去了關外,哎呦,我糊塗啊。”溫體仁忽而恍然大悟道:“你們看這些農具。”
“大人是何意思,請明示。”百戶困惑不解,問道。
“你們這些蠹蟲,這都沒看出異樣嗎,這些農具好鐵打造,成色如新,賊軍來了為何不一並繳了去。 ”溫體仁怒其不爭道。
“對啊,賊軍難道不缺鐵器,這哪還像賊軍。”有人驚詫而呼。
“俺就是想,會不會咱們多心,就是失火而已。”也有人想不通,就動搖了,以為只是大夥兒疑神疑鬼,並無賊軍作亂。
百戶大步上前,指頭從農具上擰下一塊土,揉碎細瞅,搖了搖頭道:“這是新土啊。”
這下余眾便不言語了,村裡那些老人形狀佝僂,顯然不能下地去幹農活,這就是說村子裡不久之前還有青壯在操農具。
“再去周圍看看有沒有雞鴨。”溫體仁略一沉吟,對百戶吩咐道。
“是。”百戶理會得,領命自去。不過方寸之地,一刻鍾後,他便心沉谷底,雞窩鴨舍裡面僅見雞屎鴨糞,就是一個蛋都不留,如此看來,大有可能是糟了賊軍搶掠,但是,為何地上谷子,牆上那些鮮瓜蔬果,沒有被一並刮掠,這股賊軍闊氣,居然看不上這些農產。
百戶抿了抿嘴,苦笑搖頭,新帝登基頭一把火就燒上錦衣衛東廠,一聲令下把鎮守各地的番子都召回京師,鎮撫司巷人滿為患,往往幾十口老少男女擠一戶院落,這些番子在地方扎根日久,也有不願離開的,就被革職除名。
沒了番子們在地方支應,錦衣衛和東廠便如無牙之虎,各省有勢力的商號銀號紛紛翻臉,以往進奉的常例銀子頓時盡絕。只靠京城裡無權無勢的小販商鋪上供些蚊子肉如何堪使,有那平時花銷無度的番子家裡已經揭不開鍋了。不想這外頭的賊軍卻闊氣,出來搶掠居然挑七撿八,可氣可惱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