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千軍未必不是為沙陀而來,可是來了又充得什用來?所以他才撒了這場野,非是輕侮支老子!至於公事,天德的公事便是墾與戍,種麥、割麥的事漫說使不著他,便是使著他也不會動,沙陀是吃肉的,他也不會這個!守戍的事也是如此,衙裡不會使他,使了他也不會動,沙陀是侵人的,便沒守堠的性子——起碼他是沒有的!能做的公事便是上馬廝殺,他倒希望有此機會,河西的回鶻、黨項也好,塞外的黠戛斯、韃靼也好,一蹄子踩過來,那時他將以自己的能耐殺出一根節旄來,可此事怕是望不來的,他問過天德的老人,自武宗破回鶻後,天德幾乎就沒有遭受過大的侵襲,更何況如今有他阿爹坐鎮振武,哪處雜胡敢來撩虎須的?
所以他的公事便是奇日的衙參,或者安慶部鬧起了紛爭他吃衙裡喚去平章一下是非曲直,但無論前者還是後者,他最好是醉了或者帶著醉,衙參醉了,軍使放心;平章醉了,部人放心。安慶部的羊馬便不合吃天德的草,還能平章得什是非曲直的!吃酒、狎妓便是他的公事,耐不得了,便去邀了史敬思,拽一隊騎往陰山、狼山一帶射雕追狼。
史敬思是安慶部的二郎君,與他年相仿,驍勇也近之,可惜的是這廝的阿哥(史敬存)沒有死在徐州!其實要依沙陀人的舊俗,倒無所謂嫡長的,嫡長的羊羔終究是羊羔,逃得了撲咬,也逃不了烹宰。可朝廷是這規矩,也沒奈何的!史敬存也不弱,只是這廝不像個沙陀人,而像個安慶人!或者說這廝認為自己先是安慶人,然後才是沙陀人,把安慶部看成是他史家的而非朱邪氏的——薩葛部的都督米海萬也是如此,他們總喜歡倚著欄圈與人說話,不時地提醒人:這裡、那裡是立了柵木的!史敬思則沒這毛病,他歡喜自己是個沙陀人,歡喜自己能立在沙陀的狼纛下,以他自己的話,安慶是羊,沙陀是馬,安慶是雀,沙陀是隼!
如他所料的,七月過了,八月過了,到了九月,黠戛斯沒來,回鶻也沒來,倒是他阿爹來了一封書子,喚他回振武,卻也不說是什事。若不是為著自己的誕日便是合有要緊事,可是他一時還真不想回去,他喜歡朔州,喜歡長安,喜歡天德,可不喜歡振武,或者更準確地說,他不喜歡再伴著他阿爹過活,他將滿十九歲,他的牙爪硬了,頸毛已不再柔軟,他不再是飛虎子,他就是飛虎!可他阿爹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依舊要求他夾尾低伏,無所不從,他不喜歡,他希望他阿爹也能知道他不喜歡,所以他將書子拋在了一邊,他想若是振武真有什事非他回去不可,那他不回去便對了!
這天,他像以往一樣,在一種迷迷糊糊地狀態中醒轉了,周遭黑寂寂的,好一會他才從門縫透出的一絲光亮中想起了自己是朱邪克用——李克用,自己這是在漢蕃樓的上房,自己是吃醉了的,想起這些後他耳內便聽到樓下傳來的噪雜聲,這聲音讓他堅信了自己的判斷,便大聲嚷了起來:“汙落!回鶻!”
沒人答應,他的腿還是有些軟,使不來勁,磕碰得到處作響,未到門口,他又記起了更多,他本是要喚史敬思出獵,後來撞著兩個臉生的彈唱的女娘,便又退了回來,然後便又吃醉了。史敬思有沒有來過,那兩個小女娘什時走的,他便完全記不起來了。推開房門,燈光湧射入目內,天地轉動起來,不過這完全醒轉的感覺真好,李克用蹌出來,乾噦了幾下,扶著欄杆便大嚷起來:
“主家!將酒水來!將酒水來!”
樓下一時靜了不少,不少人抬了頭,卻沒人理會他,繼續吃酒戲樂。琵琶聲中,一個鏗鏘的女聲入了聲,可只聽得“大河流敗卒,寒日下蒼煙”一句,人聲隨又沸起來,聽不真了。李克用渾濁的頭腦受了激靈,耳眼愈發靈便,這女聲好,亮,勁,非是枝頭之聲,非是花間之聲,乃是雲中之聲,乃是月上之聲,聲聲如珠,彈得進耳,迸得入心,殺得入腹!很快他就尋到了人,唱的是一襲白衣白裙的女子,梳著反綰髻,眉含劍氣,目照秋水,臉是盆中月,嘴是盤中桃,神情清淡,三分帶愁,姿態從容,七分和易。不像樂籍賤戶奴,反似高門孤獨女!李克用不覺發了癡,嘴裡的渴澀消褪了,心卻像受了鼓槌,擂得耳中也起了響。
這時,張汙落喚了過來,手上托著茶酒,雜役在身後捧著銅盆。李克用沒有接茶酒,卻將臉伸到了銅盆裡,搓洗起來,使綈巾擦幹了臉,他又將臉伸了回去,看著自己這張臉,他便想到了阿娘的話:克用,你要多笑,笑起來好看!他便用手指耙著胡須笑了起來。張汙落在旁笑問道:“郎君,要不去尋把剪子來?”李克用道:“好,去喚個慣梳洗的來!”他直了腰,接了茶漱起口來,又問:“現在什時候了?回鶻人呢?”張汙落站住腳道:“晡時左右(注:下午四點),吃烏雲蓋了,回鶻看馬添料!”李克用點頭,又張了一眼樓下的女子,轉身進了房,將火石點了燈,便翻起箱櫳來,身上這件紫袍油汙了,他得尋件好的出來換了才好見美人。
“二郎君!”
賀回鶻站在門外喚,像是有事。李克用回頭張了一眼,嚷道:“什事?”賀回鶻道:“史二郎使了人來,要郎君出城相見!”李克用終於從箱中撿出一身緋袍來,明煥煥的,好似還沒有穿過的:“死愣著什的,過來解袍。可說是什事?”賀回鶻進來道:“說是抓了兩個契丹探馬!”李克用一怔,將伸過來的手一打,緋袍也不收,便往外走,契丹在幽州盧龍塞外,如何卻有探馬橫了過來,也是怪哉!
張汙落正領著一個婦人往樓上來。李克用使著眼一擦而過,張汙落流矢跟上,那婦人將著家夥什一時沒了進退。出了門,李克用忽然站住,迅速折回店裡,徑直便走到那白衣女子身邊,也不說話,將天子所賜的短刀插在了她的臂彎裡便轉了身。這女子正抱著琵琶忘情彈唱,不防有此,也不知此是何意,又不便中斷,隻得任由這件生冷的物件躺在臂彎間。
天上的雲已堆積得很厚了,風還在呼啦啦向著城子上空推掃,野地裡卻空蕩了,不見人也不見牛馬。李克用四騎馬出了東城,不久,便望見一輛牛車、幾騎人馬,吃逼窄的天地夾著。這邊一嚷,那幾匹馬便馳了過來,當前的是一匹白馬,馬背上的漢子穿的是盤領窄袖缺胯白袍,肩上還披了一件白色短帔風,帔風用織錦緣了邊,風揚起來煞是好看。這人便是史敬思,安慶部的二郎君,馬到跟前便轉:“二主,人便在車上!”
風愈凶了,牛在叫,馬也在叫。李克用下了馬,史敬思將覆在車上的氈幕一掀,底下便露出兩個捆得扎實的人來,那個禿頂前後扎發的便是契丹人了。李克用指了指旁邊的那個面目汙濁的漢人,史敬思抽刀割了繩,這廝便翻滾下車,俯著臉挖掏起一嘴的馬屎的來。聽他嘴裡有了聲,李克用要了酒囊丟過去道:“我是天德軍將, 你是漢人?”這廝又噦又漱,折騰了好一會,跳起來便罵道:“天殺的雜虜!瞎眼的豬狗!爺是漢人——唐人,幽州大將劉仁恭!”
史敬思道:“他說契丹可汗過來了!”劉仁恭笑道:“晚了!晚了!契丹、奚、韃靼,牛馬數十萬,全他娘的過來了,天晚就能到城下!”說著突然就向張汙落一撲,張汙落年才十一,畢竟身嫩,即時吃壓在了身下。劉仁恭奪刀要起,腰背上早吃踩住,緊著頭後便著了一下,便什也不知了。張汙落也不謝,倒嚷道:“憨奴,正要問話,打昏怎的?”賀回鶻看了一下李克用,將人提回了車上。
史敬思道:“開始以為他是盜馬賊,往北一探,真就撞見了這廝們,三人六馬,射殺了倆個!”李克用道:“將了些什器械?”史敬思道:“這廝只有一把短刀,契丹人有弓有刀,還有這玩意——鐵骨朵、鏈錘!”李克用將在手裡看了,有份量,打造得卻粗糙,他想了一下道:“敬思,去喚了你阿爹,將了部人攏城,我回城見軍使!”史敬思道:“二主,我阿爹已領著族人往振武走了!”李克用道:“追上,喚回來,誰不回我生吃了誰!”史敬思不敢多話,拜了命,翻上馬,飛也似的去了。
這時不知怎麽的,車上的契丹俘虜突然嚷出聲來,張汙落笑道:“這廝了不得,一嘴糞竟咽下了肚!”李克用道:“他喚什?”張汙落道:“巴剌可汗會殺光你們所有的唐人!”賀回鶻一拳砸了過去:“契丹不是唐人?契丹可汗不姓李?”俘虜破了牙口,一口都是血,再嚷又吃了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