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仙芝等也不理會他,酒食上來了他倒折了進來,吃著酒驀然就道:“諸葛兄弟,我隨你往汝州如何?”諸葛爽道:“這話若真,那最是好的,最好幾位恩人都去!”王仙芝岔開話問道:“兄弟可有了妻小?”諸葛爽點頭道:“有了!本來養下了兩個小廝,大的喚作孟方,小的喚作仲方,不想折了大的!”王仙芝道:“我也有子,大名重霸,小字長安,過了年便吃十一歲的飯!這幾年回不得家,也不知如何了!”唏噓了一番。
諸葛爽便問起今後的打算來,王仙芝道:“不管旁的了,還有十天便是歲除,拚著趕回濮州去。只要官府不再與我們為難,打漁也好、耕地也好,便安安穩穩在家裡過幾年太平日子。還有一位好女娘在等我這兄弟回去來!”尚君長便問他兄弟是誰家女,尚君讓道:“沒誰,哥哥說耍的!”諸葛爽道:“我有一句話本是沒膽說的,適才尚二哥玩話說要去汝州,我是真心覺著好。若諸位恩人哪天真有了過不去的坎,隻管來汝州尋我!”
王仙芝點頭說好,又道:“兄弟,我一夥隻救了你一個,你一個卻救了我一夥,若說恩,你才是我兄弟的恩人!我們不喚,你也不喚,便以兄弟相稱,可好?”諸葛爽道:“恩義從來不是這般算的,可諸葛爽也不敢違兄長的意!”便起身端酒,道:“我兄弟二人與眾兄弟上壽!”都舉了酒。
酒吃到近晚,諸葛爽方才辭去了,臨走又說明日在太和酒樓請王仙芝幾個吃酒,王仙芝慨然應允了。送了人回頭,尚君讓便道:“當初若從了我的意投許佶,哪得如今落魄!”王仙芝道:“許佶又何在?”又是不歡而散。
諸葛爽當天回去,便邀了孟方立、孟方遷在太和酒樓吃了半夜酒,梁公儒因為老太妃喪事是不能公開宴飲的。散宴時諸葛爽又再次邀請孟方立兄弟倆參加明天的酒宴,孟方立還是搖了頭,梁公儒跟他講,這幾個人雖是冤枉,可也並非良善,不然不至於文契也拿不出來。他想也是的,就他所見而言,這幾個人絕非尋常的販馬客,不是綠林中人便是江湖盜賊!諸葛爽也不敢強,第二天一早,便親自將王仙芝幾個接到了太和酒樓。
吃了幾巡酒,三個女妓也款款到了。每人勸侑了幾杯酒,一個抱著琵琶拔動弦子,兩個便嫋嫋地對舞起來。王仙芝幾個都好久沒能如此快活過了,又想到不久便能回家鄉去,各自的興致都很高。一曲才過,尚君讓起哄定要聽鼓樂,要聽笙歌。沒奈何,女妓隻得使從人去取了三面小節鼓來。先演了一段笙,唱一曲《望梅春》,王仙芝等一齊喝彩。然後三位女妓環坐下,打著節鼓奏起《破陣樂》來。咚咚咚的鼓聲一時爆竹般震響起來,曲調輕快、有力,一時間眾人都好似騎在了馬上,鏘鏘鏗鏗地滿耳都是刀兵之聲。
正聽在樂處,門唰地一下被推開了,便走進來了一個緋袍金帶的漢子,臉紅酡酡的,似醉非醉,說聲“這邊的樂好”便蹌著往主席上去,尚君讓等看著諸葛爽,以為是他的朋友。諸葛爽見他裝束不一般,便起身道:“這位貴官,賞臉時與在下同席如何?”王仙芝便扶了過去,道:“貴官,口音好熟,莫不是濮州一帶人士?”這大漢便蹌坐在王仙芝榻上,端起現成的酒碗吃了一大口,哈笑著揮手道:“你等都坐下!濮州漢子你也坐我身邊!”王仙芝便過去坐了。
這廝在腿上打著節拍,又道:“這樂好!我是濮州對岸的,與你也算半個故人了。”王仙芝端起酒碗道:“原來是魏博的貴官,失敬失敬!”這廝大大剌剌地接吃了,道:“我乃樂行達,陪我家郎君簡哥兒(注:韓簡,天雄節度使韓君雄的兒子)在間壁與幽州李可舉,還有王處存那母狗吃酒,好不氣悶的!”
尚君讓正要尋樂,便問道:“王處存敢是個婦人?”樂行達道:“非婦人,大軍漢!狗最擅取悅於人,母狗又甚於公狗,故有此渾名!”王仙芝三個也聽過了王處存哭喪的事,便都笑了起來。正樂著,門外陡地有人罵聲:“哪來的魍魎!做水陸道場來!”樂行達接口便喝道:“好畜生,罵誰來!”聲未落,門響處,便走進來一個年青漢子,恭謹地走到樂行達席前道:“阿爺如何在這裡了,兒子又不知的!”樂行達笑了下,將了一碗酒遞了過去,嚷道:“這是我兒從訓,大好兒郎!”王仙芝點了頭,大好倒未必大好,也確實當得一個好字。
樂從訓吃了酒,眼睛掃了一圈,對他爺道:“阿爺,郎君嗔這邊太鬧,掩了那邊的細樂!”樂行達卻道:“回簡哥兒,便說我愛聽!都他娘的大字識不得一鬥兒的,充什鳥的斯文!”樂從訓無奈,隻得去了。諸葛爽心想,都說魏博人無父無君、無上無下看來還真不是虛言,豈有牙將敢顯違衙內郎君之命的。王仙芝道:“這鼓樂也聽得夠了,停了也罷。”樂行達道:“別恁得沒氣性,你我共河飲水,也要學學河水的氣性,安則浸灌萬頃,怒則衝宅殺人!”說著起身離席,要了鼓抱在懷裡,道:“吃了幾位的酒,奏一回天雄戰鼓與爾等助酒興!”尚君讓立時喝起采來。
樂行達兜起袍角納在金帶上,怎呼一聲,便又拍又跳起來。他的身體粗重,一跳動,樓板便在顫了。皮靴聲與鼓聲相和相應,不時還啊啊地怎呼幾聲,聽來確實勁躁得很。尚君讓歡喜,也過去抱了面鼓跳在一起,蔡溫球見王仙芝不阻,便也起了身,他的身樣可也肥壯的,一時聲響便愈發大了。不知什麽時候,門口外面便站了一個白袍玉帶的公子,因三人在中間跳著,看不清面目,隻覺得露著一股威勢。側著頭著意看時,卻是個戴冠的年輕公子。鼓聲一止,這人便擊掌道:“阿叔,打得好鼓!”樂行達側頭一看,笑得越發大聲了:“簡哥兒,你也呆不住了吧?啊?來來來!”這人便走了進來,對眾抬手致禮道:“天雄軍韓簡,各位朋友有禮了!”眾人見他傲而不倨,都起了身揖了。
樂行達便過去扯他入座,韓簡卻道:“阿叔,那邊未終席!諸公若不棄,隨我過去吃碗酒如何?”諸葛爽上前道:“公子相邀本不敢推卻,只是我等粗魯慣了,適才便多有相擾,何敢再近!”說完便長揖作謝。韓簡見諸葛爽的裝束與王仙芝幾個不同,便看著近處的尚君讓道:“這位朋友,可敢吃我的酒?”尚君讓道:“公子舍得,我便吃得。”韓簡笑著上去攜了尚君讓手,揮手道:“都來!”拉了樂行達便走。
王仙芝本要勸的,可尚君讓已經走出去了,便也隻得起了身。尚君長道:“李可舉也在,不好便生出枝節來!”諸葛爽道:“既是魏博的客,便誰也奈何不得的,兄長或許不知,韓簡他爺這根節旄還是趙王與他寫表請的!”尚君長道:“確實不知的!”知道魏博換了主還是兩年前初冬的事,那時生涯第一回販了馬返河北,在定州酒肆便聽說人魏博又換了主,那何全皞貪暴好殺,惱了牙軍,逃也沒能逃得,吃殺死在河津,推了大將韓君雄坐榻。
王仙芝幾個隨了過去,一眼便看見了張德璜和那個程懷信,要退已是不及。尚君讓沒心沒肺似的,坐在樂行達身邊,目不轉睛的盯著中間慢舞著的七八個彩衣女子看,樂行達的兒子樂從訓看得更呆,嘴也張著。諸葛爽輕聲道:“那道人左邊的便是義武來的了!”王仙芝不由地一怔,沒想到樂行達嘴裡的“母狗”卻是一方頭闊額獅子頭的威嚴漢子!樂行達大喇喇招手道:“來來來!”王仙芝幾個便由著韓簡指劃坐下了,韓簡沒有往主榻上去,在李可舉對席坐下了,喊樂行達道:“行達叔,不給主人介紹一下這些朋友?”樂行達道:“半個鄉人,都是濮州漢子,再多我也不知道了!”王處存擊掌歎道:“我王處存真是枉活半世,今日才見行達叔這般爽直的漢子!”說著站起來向著諸葛爽、王仙芝幾個舉杯道:“在下京兆王處存,濮州朋友不嫌酒薄無德,光降寒席,處存實是受寵若驚,來!天雄郎君,小郡王,行達叔,公慶兄,全忠兄,從訓賢侄,道長,鐵山、存璋,為這七位朋友滿飲一杯!”
原來這場宴是王處存請的,只是他如何也不肯坐主榻,讓張公慶坐了李可舉的下首,他自己坐了張公慶的下首,橫海李全忠與張公慶對席。張公慶是義武節度使遣的吊賻使,本也是一個心氣高傲的人,坐在李可舉下首多少不如他的意。不過自從王處存到定州後他是吃王處存的、喝王處存的、拿王處存的,因此嘴也沒了、手也沒了,爭不得。
李可舉坐著沒動,道:“王公,這酒我可舉不得——我堂堂李可舉豈與馬賊舉酒!”王處存傻愣愣地問:“馬賊?”尚君讓聽言便要罵,樂行達卻嚷道:“李可舉,你罵誰?”李可舉斜著眼問韓簡道:“韓公,你我這般的人與馬賊攪在一起可不好聽!”韓簡笑了下道:“小郡王可認真了?”李可舉道:“我認不真,薛將軍、存璋大侄當認得真!二公不是說曾見有人騎過我的麒麟黑麽?那騎的便是盜馬賊!”張德璜是替他阿爹來吊賻的,本也與王仙芝一夥沒仇怨,倒有幾分舊情誼,不想生事,便隻做沒聽見。王處存眼賊,看出是認得的,便笑道:“小郡王,敢是面同人不同,都是好相知!”
尚君讓卻嚷道:“王公,沒錯!這席上確實有馬賊!”諸葛爽忙道:“兄弟,敢是醉了,這一室可都是貴人!”說罷舉杯道:“在下汝州軍將諸葛爽,鬥膽與諸公上壽!”王處存笑道:“公這名字我耳熟得很!”諸葛爽道:“在下曾與貴姻親李振武父子同在康仆射帳下,有過過從的。”王處存笑道:“是了,那這杯酒得吃!”諸葛爽這個名字他可不是從李振武那裡聽來的,而是從康承訓的捷報裡看來的。一時,都舉了酒。
樂行達空了杯衝著李可舉哈哈大笑,李可舉著惱,憤然起身離席。王處存忙喊道:“兄長,快予我扯住!”張公慶道:“走什——走的不是賊?”李可舉一愣,笑嚷道:“張公慶,你人雖不怎的,這話卻好!”又折轉身坐回了榻上。張公慶道:“與回鶻人論德行也確實不易!”李茂勳父子當年就是叛了族人降幽州的,李可舉笑道:“與奚人論德行倒容易得很!”張公慶怒嚷道:“你他娘說誰是奚!”薛鐵色也不由地沉了臉,王處存趕緊過去挽住了張公慶。
原來在安史之亂以前,奚族可謂塞北強胡,安祿山起亂,十萬奚人相從,事敗,奚人大殘損,可奚人張忠志(即李寶臣)還是取得了成德節旄,有七州之地(恆、定、趙、深、冀、滄),稱雄河北。當時義武第一任節度使張孝忠以及王武俊、康日知皆在其部下。張忠志死,其子李惟嶽求襲位,朝廷不許,德宗命易州刺史張孝忠、幽州節度使朱滔討之,部下多叛,最終為王武俊所縊殺,土地裂為三鎮(義武、橫海),家破族衰,奚人由此不競,為人所笑。
便在塞北也是如此,開元、天寶之際,玄宗皇帝可曾三降公主與奚人和親的。因此像張公慶這些奚人也多不自是,如何不惱的。且張忠志原本為范陽將張鎖高養子,張鎖高未死便做了安祿山養子,後又叛史思明之子史朝義降唐,做了“李寶臣”,晚年為了兒子坐穩大榻,更是戧殺宿將二三十家,真可謂三姓家奴,暴戾無親!
王處存笑著道:“漢也好,胡也好,都是天子赤子,都是唐人,二公也都是英雄,煩惱什的!”李全忠便起身端了兩碗酒過去,道:“王公此言極是!”張公慶不好拂王處存的臉。李全忠雖在橫海吃糧,可是個地道的范陽人,李可舉他父親那日在城外便有意結交了,便也接了酒。王處存歡喜,便對王仙芝幾個道:“濮州的朋友可舉一杯酒?”王仙芝便起身道:“在下濮州王澤,以字行,人都喚我王仙芝,無官無職,草莽之夫!今日我幾個兄弟得與諸公共席,實是三生有幸,借花獻佛,敢與諸公舉一杯酒!”說罷,便吃。王處存心裡雖則吃了一驚,臉上還是波瀾不驚,笑著吃了。
李可舉還是不吃,王仙芝也不管,便要告辭。李可舉道:“走什!走得不是賊?”尚君讓冷笑罵道:“好沒廉恥的賊!”李可舉跳起來拔了刀,指著嚷道:“莫說你是馬賊,不是時我也殺得你!”門外幾個親從也拔刀探了頭。尚君讓扯出短刀,怒目嚷道:“莫說你是什鳥郡王,便是親王我也隻如屠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