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璋在龐勳鬧過的州郡都下船訪看了,各處都是差不多的光景,百姓空肚空腹裡築的全是怨恨之氣。看來這天下魚爛已極,真真是彈指可破!岸上人情如此,船上江山卻依舊秀麗,風吹雲水皆蕩,鳥鳴山樹增情,令人忘憂!
船入淮水的前晚,泊在了一個喚作徐楊埠的津口。半夜裡一陣電閃雷鳴過後,雨水淅淅瀝瀝的墜打下來,船艙裡一時簸豆子般作響。趙璋、黃皓倆個不見動靜,林言卻很快醒了過來,他吃的酒也少,歷的風浪也少,臥著聽了一陣雨,睡意愈發去得遠了。艙內狹小,翻轉不便,索性爬起來摸到艙口坐下了,背倚著艙壁,刀鞘撥開條簾縫,就著清幽幽的夜光看賞了好一會雨勢,睡意才找了些回來。
朦朦中船狠簸了一下,耳內便鑽入了兩聲怪鳥的叫聲,緊著甲板上輕響了一下,這聲音很輕,卻明顯是一雙肉腳落在了船板上!林言瞬間便清醒過來,將簾兒輕輕一撥。便見一條肉白人影持著雪亮的短刀已經到了簾外,後面還隨著人。他手上的刀緊了緊,心跳聲入了耳,想喊卻沒有喊,他爺沒的早,他娘性弱,他便沒有遇事呼人的習慣。簾子吃掀動,他也沒有細想,拔刀躍起,一刀便搠了過去!赤身漢子哼聲栽了下來,人也不知死活,這是他第一次殺出人血,心跳聲在耳內愈發響得厲害了,手腳卻不見一絲慌亂,拔刀將人往邊上一推,搶了出去,兩眼如冰,一臉果決!
後面那兩賊不意艙內竄出人來,先是一怔,又見這廝刀拿得老成,又不呐喊,一時測不著他的深淺,心下先怯了。短刀對長刀,又不敢搶近身去,如何敵得!交不數合,林言腰刀一劈一撩,輕輕巧巧卸下一條胳膊來。左邊那個見狀,將身一躍,撲通一聲跳入了水中。斷臂賊漢趔趄倒在甲板上,林言不理他,趟過去,往船舷外察看。水中有微光,不見人影。突然,身後起了喊,林言知道斷臂的迫了過來,也不先回頭,刀動人動,反手便劈,腥熱滿身,抹面看時,那賊漢胸腔子都吃剖了開來,嘴裡卻還慘叫著!
趙璋、黃皓一時都醒了過來,趕出來時卻見林言持著刀呆立雨中,黃皓推了他一把,見他好好的,說道:“嚇呆了,這廝!”趙璋回艙點了燈,將艙口那人看了,卻還有氣,意思要救。黃皓道:“這是窩賊,殺他一個是仇,殺他兩個也是仇,一並結果了最好!”推刀給林言。林言不接,趙璋也不肯,黃皓隻得罷了,搖頭道:“你他娘這刀也使得利索,怎不張口問個明白?江湖風浪疾,下手留情誼!哎,平時也少見你使弄呀!”
趙璋一邊與傷賊上藥包扎,一邊搭話道:“眉壽,凡人各有宿因,不學而知,不習而熟者,皆上世所厚修!”黃皓道:“以真人這話,那我三叔上世定不是個抓筆念書的,敢情還是個鹽賊!”趙璋一笑,這話如何跳轉的!黃皓撞了林言一膀子,出去將甲板上的屍體拋在了水裡,再進艙時,他那個外兄弟早已起了鼾聲。
天明時津頭上起了嚷,卻是同泊的十來隻船,有好幾艘遭了賊,殺得一艙是血!逃過一劫的商旅過客聽了都咂舌搖目,船工們卻高著聲調嚷道:“這已是神佛看顧了!入了淮水,才知道什是吃人嚼骨的活龍王!”將話說得陰森森的。一個又說昨晚這事也沒誰,打死便是洪澤湖的水賊做下的!
“這廝們在湖中立得好大水寨,為首的喚作楊蒲牢,看風使船,東便下淮陰,入漕渠;西便是泗州,入這條汴水中來。船小帆大,一晚上三四百裡,誰禁得住來?”
林言在甲板聽了,問趙璋道:“趙叔,蒲牢可是龍子?”趙璋點頭道:“薄牢乃龍之第四子,嘴大聲雄,居於海濱,見鯨則吼,故以為鍾鈕!這楊蒲牢必是個聲如洪鍾的漢子!”黃皓笑道:“倒真是這廝對頭,一個見驚則吼,一個悶不吭聲!”趙璋道:“眉壽,你可聽說過此人?”黃皓道:“一似聽過,一似沒聽過!”
船開了,三個人折回艙內,水賊失血過多,嘴唇也白了,一直沒有醒轉過來,脈象上倒無大礙。黃皓道:“趙叔,將著這醜廝不好就吃打成同夥了!”趙璋笑道:“此非江湖大俠之語!”黃皓道:“他醜隻合怨爺娘生得不好,乾我曹州大俠何事來!”林言便仔細看了過去,水賊的左頰見圓,右頰腮骨卻方楞楞的。鼻頭小,眉無尾,嘴巴尖杵,唇又寬厚。從神情來看,似乎他自己對這副尊容也不滿意。狗臉尖嘴,說他醜真不冤的!
未及中午,船便泊在了泗州城西津頭,趙璋寫了個藥方,使黃皓倆人往城中買藥。黃皓倒真想進城望望,四年前為了一瞻廣陵大俠風采,他可是翻城上去的,可怕失了趙璋,便使了船夫跟著。
趙璋在船頭坐了一會,便上了岸。此地是汴水與淮水的交匯處,倒底與他處不同,當年廝殺得慘烈,如今卻又是車船幅湊,酒旗招展,熱鬧得很,肉眼見不到多少瘡痍。就近入了一家題額“望辛樓”的酒家,上了樓,倚窗吃酒。酒入口,風透窗,下視人間,便愈發覺得這明光瀲灩的水天之間,萬物鹹和,欣欣向榮,哪還有什嗟怨疾苦!自己懷中所揣,倒有些可哂了!
“趙叔!汴水也流到頭了,道法自然,就此折轉罷了!”黃皓說了話,他一直在玩味趙璋的神情,總是覺得大有文章!同時他對他三叔這般在意這開雲真人也大是不解,遊僧野道,於莊上可謂過江之鯉!留了又做什呢?講習還是修真?
良久,趙璋歎了一口氣,吟道:“南行千裡汴水休,長淮入海意如何?有情故人津頭路,無行野客淚滂沱!”吟完將頭一搖,道:“此處不宜留久,使人有禦風歸去之想!”吃完手中酒,起身道:“眉壽,你若思歸得緊時,可與衝和先回轉!”黃皓笑道:“我是怕趙叔思我三叔!”又道:“趙叔適才的詩,留在這牆上最好!”便去牆角案上取了筆來。趙璋不肯,筆卻塞到了手裡,隻得接了,擇地下筆之時,卻看見那鄭綮題了一首贈妓詩在上面!題完擱筆,便道:“眉壽,你不急時,折往廬州見個故人,如何?”
回到船上,林言和船夫還沒有回來,那水賊卻沒了蹤影,也不知如何了。倆人上岸尋了圈,便往城裡去。到了城門口,卻看見一堆人擠在那裡看官榜。黃皓擠進去又擠出來道:“淮南一道的賊時運到了,節度李相公(李蔚)開恩,凡所詿誤,到州具名,一切勿問!”趙璋搖頭道:“也難!”便看見林言隨著一夥走過去了。黃皓喊著追上去扯住道:“衝和,走了魂了?”林言一笑,指著前面一個騎驢的老子道:“眉壽,你看那人是誰?”
“是誰?”
不過一布衫老子!林言道:“原來你沒見過?廣陵大俠辛老先生!”黃皓流矢張了一眼,人已只剩下了驢屁股,道:“胡說!辛大俠在亳州做刺史,哪得在此騎驢?”林言道:“適才城中一街的人都拜他,哪得錯的?”黃皓聽到這裡,甩袖便追。那青驢卻已上了一隻船,離了岸。黃皓也不管趙璋如何,水賊如何,跳上船便喝船家隨上去。趙璋一早就聽過黃皓隨王仙芝入圍城的事,也不奇怪,由著他,辛讜以一身之力存泗州,奇則奇矣,然功成受官,則與商賈何異?方之古人,則恐有慚德!
船在淮水南岸泊了,人和驢子卻都不見了影,黃皓不肯罷休,直尋到了盱眙城門口,還要往裡面去。趙璋卻往回走了,沒法子隻得折轉了。一抬眼卻望見人和驢便在岸邊一株柳樹下,驢在吃草,人在吃酒,對著淮水坐在歇腳石上,大布之衣,頭髮斑白,就是一個野老的裝束。
黃皓將林言一推,走了過去。老子也不理會,嘴裡吟兩句詩便捧起葫蘆吃一口酒,右手一閑,便在膝上的長劍上扣出鼓點來。黃皓立了一會,便大著膽摸了摸驢背道:“老伯,這驢子真好!”不想老子馬上就轉了過來,道:“小哥可是從滑州來的?”黃皓兩個連忙過去見了禮,道了名姓。
辛讜笑道:“老子還以為杜公所使,卻是錯了!(注:原來龐勳被平定後,泗州刺史杜慆升任為義成節度使,義成軍治滑州)”又問道:“你二人不像遭了難事的,尋老子做什來?”黃皓道:“我兄弟二人自小便聞刺史公大名,今日偶然相遇,安得不來瞻拜!”辛讜起身道:“此間只有野老,安得有刺史,若無他事,老夫便從此別了!”亳州刺史一任已了,未了時他也不樂以此相稱!
黃皓忙拜下道:“小子敢問為俠之道!”辛讜哂笑道:“俠者,狹也,不宏之謂。大道坦坦,何必為俠?老夫至此,不學故也!”黃皓一怔,又問道:“何謂大道?為官乎?”辛讜道:“為善也!”牽了驢子要走,卻停步看著林言道:“小哥,欲有言乎?”林言道:“老丈,刀劍可以殺人乎?”辛讜一笑,道:“此難言,可問它!”竟將手中劍拋了過來。人卻上了驢,揖手道:“此劍名芙蓉,宜隨俊士!”將驢一拍,從從容容去了。
黃皓見人走遠,覷著那柄芙蓉劍便撲了上去。林言一閃,嚷道:“這可不是香囊!”鏗地拔出三寸,只見劍身如鏡,寒光湛湛,劍首一朵芙蓉,根部兩面各鐫了一個篆字,都識不得。心中喜歡不已,抱得緊緊的。黃皓求告不到手,放狠話道:“你現時不與我看,得機到了我手,便休想討回!”有些動氣的意思, 林言也不理會他。
黃皓見了趙璋便嚷,對辛讜賜劍於林言很是不解。趙璋道:“豪俠胸臆大體如此!”便提議發遣了船,雇驢馬往廬州。黃皓搖著頭便往船上去了。林言拔了劍給趙璋看,正賞著,猛然聽到黃皓在艙裡驚嚷了一聲“快走”,兩人一驚,知道不好,四下裡早圍過一夥人,竟都端著弩!
“敢動便死!”
內中一個漢子嚷道。林言望向趙璋,趙璋道:“在下趙璋,不知衝犯了哪路英雄?”這時後面扶出一人,罵道:“啄眼的臭魚,睜開眼看看我是誰?”還能是誰,便是那受傷的水賊!趙璋道:“朋友,昨晚之事豈是我等之錯?”這狗臉漢子白著臉罵道:“莫發你娘的屍瘟!汴水、長淮、漕渠都是我蒲牢哥哥的魚場,遊進來便是魚蝦的命,不想即死便投刀受縛!”趙璋見他渾惡,也不辯,問道:“朋友,可識得濮州王大哥?”這漢道:“長安的皇帝也識不得!射!”林言便將劍丟在了地上,嚷道:“昨晚傷人殺人者皆是我,不乾他人的事!”黃皓沒了響動,也不知如何了。
狗臉漢子揮了人上來,笑道:“放心,你船鬼爺爺行事最分明!傷人的有傷人的死法,殺人的有殺人的死法,不相乾的也有不相乾的死法!”趙璋也沒嚷,這津頭雖說人來人往,可這廝們敢在這裡動手便是無所顧忌,真有俠義之士也早就喝過來了。兩人很快就吃捆了個結實,遮了眼睛,塞了口,吃提扛到了一隻米船上,擲進了底艙裡。趙璋倒不甚急,他自己的命他自己知道的,這時還死不了,就是不知黃皓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