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行湣踱下階來,庭樹上便撲起三五隻鳥,倏地飛過頭頂,落在了簷瓦上,啾啾啁啁的鳴叫起來。楊行湣是勞苦慣了的,從來就閑不住,循著廊子便信步走看,不覺便到一處月門外,鼻底的花月愈發濃了,知道不是地,便要轉身。卻聽到牆內有女子的低語,甚是悅耳。不由地起了好奇之心,見牆角處有一塊裹了苔的圓石,半膝高,便踩了上去。
透過牆角花樹的枝柯,隱隱綽綽地看見兩個女子的身影,倆人前後相隨,在叢花中徘徊著,忽聽一個念道:“落盡殘紅始吐芳,佳名喚作百花王。競誇天下無雙豔,獨立人間第一香!”一個便道:“夫人,姑爺這詩說的不是牡丹!”那女子輕哦了一聲,那個便道:“分明便是寫的夫人!”那女子嗔了一聲,倆人便嘻笑著追了起來。身材高頎些的穿著粉紅薄衫,疏著同心髻,長得甚是端麗;瘦巧的穿著青底白槐花衫子,疏著垂耳低髻,也頗可憐。年齡大概相差不大,一個十七八歲,一個十五六歲。楊行湣看了一會,忽然意識到這是皮判官的家眷,立馬縮脖下來。
轉回宿處時,一個小廝早在門口候著了。那小廝看見楊行湣過來,稍稍愣了一下,倒也沒說什麽。將洗盥的水提進房去。楊行湣四個洗盥畢了,便跟著他到堂上用飯。依舊是鄭準是作陪,楊行湣心中有些忐忑,仔細注意鄭準的表情,窺人內眷實在是無禮之極的事。鄭準言語上還是熱情不過,眉眼上卻有些不好。楊行湣慚愧之極,胡亂用了些飯,便說出來時刺史限了行程,求鄭準與他一封回書。
鄭準說要請示一下主母,吩咐小廝端上茶來,自己告辭進去了。四個人正吃著茶。便聽到門外馬蹄作響,門很快便吃敲響了,小廝嚷道:“家主回來了!”流矢去開門。楊行湣吃了一驚,流矢揮了四人起身下階。
門開了,便聽到一個聲音歡嚷道:“快!報與我姊姊知道,姊夫得了朝庭詔命,要入朝作翰林了!”進來的這少年公子幾乎沒有看見楊行湣四個,一邊用馬鞭撣著衣上的塵灰,一邊飛快的說話。“我姊夫隨刺史州衙了,稍後便來宅!”少年又朝著小廝的背影喊了一句,再抬頭時才發現了高他差不多兩頭的楊行湣。也不驚訝,便過來抬手道:“你等從何處來?可有事體?噢!我姓騰,雙名文規,乃判官妻弟!”楊行湣四上報了名字,還未來及說事體,鄭準便從堂後出來了,手中拈了書子。
騰文規舍了他們,迎過去道:“準哥,聽見了?我姊夫要去長安城做翰林了!我也去,不考進士,中個明經,謀任縣令便好!”鄭準一臉都是笑,道:“夫人相喚!”騰文規流矢進去了。鄭準走過來道:“楊兄,書子我便寫在這裡了,家主一會就回,你的意思如何?”楊行湣道:“既然判官在城了,小人如何敢去!”鄭準依舊使他們上堂坐了,大概有三四盞茶的工夫,院門外一陣喧呼,輕快的馬蹄聲便到了門外。
楊行湣四個都下堂立在了階下,一會,便見鄭準、騰文規引進來一個穿緋袍的中年男子,這人身不高大,容貌古陋,隻一雙眼睛流光溢彩的,罩顯得全身上下也有了風采。蔡儔心裡卻想,這人便是皮判官——皮翰林?怎得是這麽個老醜窮寒樣!
這裡還沒站住腳,楊行湣侵晨窺見的那個鄭準、騰文規,以及侵晨楊行湣在牆外窺見的那個婢女便迎了出去了。皮判官便道:“阿蘿,去報與夫人知道,我回來了,一切平安!”婢女應聲進去了。楊行湣四個流矢拜了過去。皮日休知道是鄭綮遣來的,不覺便親切起來,重邀著上堂坐著說話。楊行湣只是站著,回答了一些關於鄭綮康安與否的話,便又將限了行程要拜辭的意思說了。皮日休留了幾句,便爽快的寫了一封書子,賞了四人錢。親自將四人送出門,又使騰文規代他送出城去。
人在街角不見了,皮日休忙抽轉身,急匆匆地往宅內走。到了月門外,他卻站住了腳。打撫了一下衣袍,捋著胡須調勻了氣息,這才緩緩地踱了幾步。阿蘿半低著頭立在階上,一臉的忍俊不禁。皮日休道:“夫人這一向身體可安?”阿蘿道:“不好,人也病了!”皮日休一驚,流矢問:“什病來?可吃藥了?”阿蘿將頭一搖,道:“姑爺自看罷!”皮日休流矢喚了進去,他是中年方有妻,有妻也還未足一月!騰氏本是要迎出來的,臨時覺得鬢角亂了,便又坐回了妝台,聽喚流矢起了身,夫婦倆便在門口撞了個滿懷,皮日休端住她道:“夫人哪裡病了?瘦了這許多!”
阿蘿便出了院門,兩隻手指絞著手絹百無聊賴的蹲著。很快一只花翎鵲兒發現了她,飛到地上,一步一步朝她踱過去。阿蘿好一會才發覺,於是她愈發呆了,眼睛緊緊地盯著它,兩隻手慢慢地張開。好了,再過來一點,再過來一點!我不吃你的,真不吃你!鵲兒像是在逗她,踱幾步又向後一跳。阿蘿可不管,看準了,陡地往前一撲,兩支肘全犁在了地上,撲了一臉灰,那花翎鵲卻不知飛哪兒去了。
“阿蘿姐,怎的跌著了?”一個小廝跑了過來。
“要你管!”阿蘿拍著身上的塵土道,“你怎的跑進來了?一會定要告訴官人,打折你的狗腿!”那小廝忙賠笑道:“阿蘿姐,鄭哥使我來報家主,天隨子來了(陸龜蒙,蘇州人),在堂上等著呢,不然我怎的敢過來?”阿蘿道:“什的天隨子、地菜籽,鄭準這歪骨頭小奴才,盡乾糊塗勾當,便說官人還在衙裡沒來家嘛!”小廝道:“姊姊,天隨子可是家主的摯友!”阿蘿擰了一會,還是進去,站在窗下輕輕地說了。
好一會,皮日休才急匆匆地走出房來,一徑去了。再回來時,月已隱在枝間葉後了。騰文霞明顯感覺到了皮日休有些不樂,她輕柔地摘去皮日休的襆頭,散開他的發髻問:“陸先生說什言語了?”皮日休道:“忠言!”騰文霞見皮日休不願多說的樣子,便轉話說:“明天洗頭吧?”皮日休將梳子遞到肩上,騰氏接了。
皮日休緩聲道:“魯望勸我且不要赴詔,怕有牽累!”騰氏道:“什牽累?”皮日休道:“薦我入翰林者不知是誰,但此詔不得門下相公(韋保衡)點頭必不得下,且如今翰林承旨便是韋相之弟!今門下相公發未白而位已極,一旦盈虧,我或當愛其牽累!”騰氏道:“這都是未然之辭,又焉知不是天子聞夫君文名,故下詔征之?”這種可能也不是沒有,皮日休道:“那依夫子之意,當如何?”騰氏抿嘴一笑,輕捶著丈夫的肩道:“長安道上春可憐,搖風蕩日曲河邊。萬戶樓台臨渭水,五陵花柳滿秦川!”皮日休沒有說話,長安自是繁盛,可也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騰氏便又念道:“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皮日休拿住她的手,道:“便是這意,謫仙這詩好!”讀一世書,既有機緣入翰林,誰能拒之?
第二天一早皮日休便吩咐家人打疊行裝,使鄭準喚牙子來變賣房宅、小廝,騰文規護著騰氏回娘家拜辭。他自己先去衙院拜辭了崔璞,又去拜辭了陸龜蒙以及一乾友人,他吟詠杜子美的詩句,反覆道明自己的心志——“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陸龜蒙等見他如此便不再勸阻了。
回宅已是近晚時分,皮日休由堂前走進去,屋子到處都是空空蕩蕩的,莫名地便生發出悲感來,蘇州確實是個好地方呀!
“夫人,我改了主意!”
“哦?”
“長安還去,宅子留在這裡,作個兒孫的永業!”皮日休將騰氏往胸前摟了摟,騰氏的頭靠在他肩上,兒孫兒孫,兒子她現在也沒有的。皮日休幽幽地道:“兒子的名字我也想好了,便喚‘光業’!”騰氏笑道:“這業也是得光大光大才好的!”
第二天侵晨,行李一早都搬到了院子裡,竟有四五個擔子,皮日休嫌累贅了,親自動手翻檢起來。騰文規在旁勸,說是有官給的船馬這些也算不得什的。鄭準聽著皮日休的指示,什麽不要,他便拿了去。想三年前他跟著來蘇州時,所攜的只是一篋書而已。
正翻檢著,門響了。
“猜是誰?”鄭準跑了過去。騰文規道:“顧和尚!”鄭準笑著將門打開,卻是一個道人領著三個甚不相類的人,其中一個年在四十上下的,沒有戴巾子,裸著頭,卻著了一身新衣衫。斷眉冷目,鼻秀耳大,唇須濃黑,頜須疏淡,雖不類正人,卻也有些正氣。騰文規在後面道:“和尚、道士倒也差得不遠。”
“敢問公子,這可是皮判官府上?”道士雍雍雅雅的揖問。鄭準還沒來得及答話,皮日休早望過來了,一怔,流矢嚷了上去:“開雲真人?”他雖對趙璋有成見,可是他鄉遇故知,到底是歡快居多!引進來便指著一庭行李道:“公來的湊巧,若差時刻,便只能期會於長安了!”轉頭便吩咐往鄰舍借坐具,往市中買酒食。
趙璋問了情由,賀了,便道:“皮公,王命不可稽遲,我等也無意多擾,此來不過欲達千頃公一書!”遞了書子,又指著黃皓、林言介紹了。皮日休便愈發歡喜起來,說今日不走了,扯著便要往後院亭子裡去。黃皓兩個也不肯,皮日休便要將了往酒樓去,趙璋點了頭。到了門外,看見那裸頭漢子還立在那裡,皮日休才知道不是雇傭的腳夫力役,流矢揖問。趙璋道:“江船上認識的朋友,姓柳,名彥璋。虧得他駛得好船!”皮日休忙道失禮,柳彥璋並不說話,只是笑著抬手揖了揖。
原來這柳彥璋根本就不是什麽船夫,他本是光州人。三年前光州百姓斥逐了刺史李弱翁,後來朝庭詔令要嚴懲首倡者,柳彥璋等十幾條精壯漢子便都跑到了大別山裡。在山中苦捱了些日子,始終回不得鄉裡,便跑到了舒州、江州一帶,往來營生。今年一月初,他夥了幾個同伴在山中伐了好些大木,下到江裡扎了筏子,要販到揚州去得一大注錢財。 沒想惱了楊葉洲的吳迥,吳迥據說便是當年圍攻泗州又死守濠州的龐勳大將,這廝一味做大,將偌大的長江水道看作自家道場,因此人都喚他“橫江蟹”。柳彥璋也不知自己如何就惱了他,三天前,筏子過楊葉洲左近,吳迥揮著大船、小艇一窩蜂衝殺過來。柳彥璋當時便折了六七個兄弟,筏子也丟剩了一隻。吳迥在江中追了他們一夜,到廬州糝潭附近時,柳彥璋剩下的幾個兄弟都已折在了水裡,自己身上受了箭傷,筏子也將散了。
正在危難之時,趙璋三個恰好隨了廬州遣發的一艘官船從濡須水出來,吳迥一黨見了流矢退了,趙璋將柳彥璋救到船上,兩人這才相識了。
可這些事當然是不說的好,酒樓吃酒時節,趙璋便勸皮日休不要走長江水道,恐有水賊,最好走汴河,畢竟是國家漕渠,水賊也不敢犯官船,太平得多。皮日休的行程早就定下了,三年前他由長江東下,今番還是溯江上去。況且他的祖塋在竟陵,鄭準的爺娘在襄州,由長江西上是最便的了。又笑著道:“公何多慮!當初我在鹿門山、霍山,(霍山屬壽州,皮日休曾隱居於此)獨來獨往,什麽山蟲虎豹沒遇著?兩次入京,走山南(山南東道)、入商洛,山匪草賊也有撞著,都是有驚無險!”
趙璋道:“公往日乃窮寒書生,今日卻是名入翰林,豈可同日而語?”皮日休道:“名入翰林,足以懾人!”趙璋便也不說了。騰文規聽了卻動了心,轉身就告訴了他姊姊。皮日休別了趙璋回來,騰氏一說,皮日休便點了頭,近午時分便上了一艘北上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