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殿使韓文約接著,便歡喜道:“大家,神佛賜雪了!”懿宗倒不信的,也沒有理會,當他走進書閣時,心才動了,兀自到窗邊扯了帷幕,窗才開一半,便有雪花旋著入了衣袖,李漼這才歡喜起來,流矢吩咐道:“去,宣淑妃娘娘賞雪!”韓文約應著接過了尚服手中的龍雲大氅,李漼張手立定,韓文約身形雖顯矮胖,動作卻十分敏捷,很快就將大氅披裹好了,李漼抖了抖了肩,憑窗道:“罷了,她身子不好,將杯熱酒來!”手便在窗台上輕拍起來,開始像佛槌,漸次便成了曲調。韓文約接了尚食捧過的玉杯,呈過去,又道:“大家,在先有個古人王子猷,一夜遇雪,便乘船萬裡去訪友,可知雪不宜獨賞,何不往翰林院尋個人來湊趣?”李漼一笑道:“也好,看誰在值,與朕宣一個戴安道來!”
韓文約會了意,轉出來吩咐小閹道:“話與押院使知道,大家要人賞雪,要宣個年少知趣的來!是東院,勿亂撞!”小閹迭聲應了,貓似的跑了去。
翰林院也有兩院,東院便在金鑾殿左近,西院在右銀台門左近。西院是舊院,它的設置甚至可以追溯到大明宮還未修築前,那時的翰林院便設在太極宮的右銀台門,後來玄宗登基有了興慶宮,興慶宮便也有翰林院,總之作為皇帝的文學侍從,以及琴棋書畫等各種技藝者的待詔處,它總是存在的,也總是被設置在一個接近皇帝居處的所在,以便能在皇帝的某種興致未消解前便來到皇帝的跟前。
右銀台門的翰林院其實是置在大內的夾牆之中,依舊要入宮門才能進入“大內”,而東院不僅置在大內之內,而且就置在皇帝寢宮左近,因為這時翰林院已不是開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前的翰林院,它有了新的稱謂——翰林學士院,裡面不再有雜技之人,學士們的職責也不再僅限於與皇帝湊趣,而是侵奪了原本屬於中書舍人(屬中書省)的職權,擁有了對四方表疏的批答之權,以及對各種重大詔命的起草權。因此作為長官的“翰林學士承旨”便成了政事堂中的一員,號為“內相”,位次雖在門下侍郎、中書侍郎之下,可分量有時過之,因為門下、中書二相非時不召是無權進入內朝的(有學者說翰林學士院的設立是皇帝與宰相爭權,我以為非是,翰林學士院的設立無非是玄宗貪圖安逸,欲就近省事辦公罷了)!
三十六歲的翰林學士路岩在值,押院使喚過來時他也正倚窗觀雪,聽了喚,稍整了一下衣冠,便隨在了小黃門的燈籠後,他雖在翰林院有年了,可受皇帝召見卻還是頭一回,而且還是夜召,一時他的心與半空中的雪花相似,飄飄搖搖,有難以言說的歡喜,也有難以言說的戰懼。很快就到了殿院門口,韓文約迎著,怔怔地看了兩眼,才道:“學士,聖人走出來了,便在階上立著!”路岩抬手作謝,整整了冠帶,隨了進去。
李漼這時又在身上加披了一件千腋白狐裘,張著手,半仰著臉站在輝煌的宮燈光華中,韓文約過來稟了,他也隻說了個“好”,眼睛還在半空中捕著,雪花得燈光相射,姿態纖細可睹,正癡迷處,忽然便聽到一句清朗的人聲,如擊玉磬,他不由地便將目光降下來,當目光落到舞蹈的路岩身上,他不由地便怔住了,此何人也?神乎仙乎?由秦樓中來乎?由楚宮中來乎?乃琅琊潘氏之子乎?乃安邑衛氏之子乎?由畫中化出乎?由雪中幻出乎?何得有此風貌?路岩拜舞畢好一會,李漼才緩過神來,問道:“卿何人也?”路岩再次道:“回稟陛下,微臣乃翰林學士路岩!”
李漼思著他是稟過了的,不由地尷尬笑道:“是了,起來說話!”便又將這路岩上下打量了一番,身修長而勁拔,面白皙而溫潤,須廉廉而眉涓涓,目炯炯而鼻琅琅,哎,真是好!對之如臨春山,清耳目而爽心脾。方之蕭史、宋玉、潘安、衛玠當不多讓,比之楊收則有明珠朗月、玉露瓊漿之別!看了一會,笑問道:“卿亦自知美乎?”路岩道:“回稟陛下,臣幼不自知,少年頗自知,稍長又不知,成立頗自知,後又不知,乃至今日!”
李漼道:“何得如此?”路岩道:“臣幼時,臣之祖母、臣之父母屢語臣曰:汝貌甚陋,不可見人,當努力讀書,以求文章之美!臣信之無疑,故不知。年十五乃得出宅門,鄉黨見臣者莫不稱臣美,乃頗自得!年二十至京師,觀國之光,睹佳士如雲,乃自歎拙陋。大中六年(公元852年)臣蒙先皇恩澤,得以進士及第,當時賀之者頗眾,臣亦頗自炫。及試吏部,主者黜之,既不得官,乃知為士者,非獨容貌不足以為美,詩文亦不足以為美,必具器用乃可謂美!乃投狀於司徒崔鉉(武宗、宣宗宰相,父為義成節度使崔元略),為幕吏以習吏事,今雖稍知事體,然身居翰林,為陛下內臣,方之前輩,慚聳交並,何美之有!”李漼歡喜,不住點頭道:“不自德者,人乃德之!不自是者,人乃是之!不自美,人乃美之!卿能如此,可謂知道!大中五年進士,卿如今年幾何?來,往書閣說話!”
“臣今年三十有六!”
李漼停步道:“不似!朕十二月二十八日滿三十二歲,與卿面目相較,老大十歲猶不止!”路岩道:“陛下乃長者,臣固是小人!”李漼大笑,又問道:“卿已婚乎?”路岩道:“臣不婚則不得至京師矣!”李漼道:“惜哉,卿若未婚,朕必以皇妹降之!”路岩道:“臣寒族,安敢望此!”李漼一怔道:“卿非路隨(文宗相,路泌之子)子孫耶?”路岩道:“路隨祖居魏州陽平,臣居冠氏,同祖而異宗,親已在五服之外。故路隨貴為宰相,臣父路群猶是鄉野布衣!”李漼道:“如此逾發難得了!”
到書閣坐下了,賜了酒,倆人便漫無邊際的談起話來,從冬雪到陽春,從佛法到六經,從音律到軍律,從魏州到安南。說到安南,李漼便蹙了眉道:“據監軍所報,兩河戍卒不耐嶺南風氣,疾病死亡者十六七。高駢自離京至今亦不聞動靜,也不知如何了,據說海門也有冬季,也不知將士冬衣是否送到,事事焦心的!”路岩道:“前線軍需陛下皆可安心,韋宙必能措辦!”懿宗道:“卿與韋宙有過從乎?”路岩道:“臣無緣拜識,在淮南幕中,曾聞諸崔鉉,憲宗皇帝討劉辟,高駢之祖父高崇文為招討,時韋宙之父為韋丹為東川帥,以高崇文客軍遠鬥,無所資給,願以東川節旄讓崇文。憲宗賢之,以崇文為東川副使。崇文秋毫不犯入成都,又上表讓西川而請就邊捍吐蕃。時人皆以為二公之兩讓,實感憲宗之聖德,激頹波而揚清流,有以澄清世風,兆元和盛業之美也。韋、高亦因為世交,臣以是知韋宙必能措辦!”
李漼點頭,心中卻不禁起了狐疑,若是如此,則韋宙之彈劾康承訓,夏侯孜之舉薦高駢,豈非有意為之哉?路岩走後,他心裡越想越覺著不好,便不說大臣不合與藩鎮交通,若是三人相結,自己又何以知安南真實情偽?在用路岩為兵部侍郎、翰林院承旨幾天后,李漼便做出了決斷,出夏侯孜為河東節度使;以楊收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加路岩同平章事。
詔命一出,朝野俱驚!
楊收驀然得了首相之位,心裡自然是歡喜的,遺憾的是落了“翰林承旨”一職往後要見天子便也不易了!更遺憾的是翰林承旨吃路十得了,這廝便佞險側,一旦專君,自己必不得久在此位,或者還將為這廝所陷,畢竟自己在翰林院沒少惱他責他。楊收開始有意疏遠楊玄翼兄弟,不授人以柄。同時竭力解決高駢的一切所需,唯有功於國,乃是長久之計!
高駢只是說要時間,可眨眼半年過去了,還是說要時間。楊玄翼很明白地告訴他,高駢是少兵,因在聖人跟前咬了舌的,便不敢張口要。楊收也揣著是這意思,也是為了日後安南的守戍,便上奏於江西建節置軍,積粟募強弩三萬以接應嶺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