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輕著點爪子,破損了我可拆你們的骨。這都是錢——錢!”“我…我說,你們扯長脖子挨刀麽?看什!乾活!仔細囉,佛祖,怎的不收了這些妖魅!”“那些個,快抬了走,漿洗不淨的,送染坊過下色,別磨蹭!”“這誰家的小廝?拎一邊去!再跑過來腿也打折了——打折腿,聽見沒有?”
郭敬述對著幾個半大的頑童比劃著,直起腰猛一回頭,看見幾個人正試圖擠出城去,指著便嚷罵道:“拽下!拽下!好不長眼的狗,這是佛道!拽下來,打!馬也拘了!”石野豬嚷道:“馬也拘了,鍋也砸了罷——郭爺!”郭敬述一怔,認出來了,流矢笑著過來了。
“喲!五郎,卻待哪兒去?”
李儼本不樂意見這個阿舅的,見他過來了,隻得跳下來見了禮,便道:“郭阿舅,外甥求你件事!”郭敬述疑著眼道:“什事?錢財可沒,阿舅今番遭了災了,今日這場泥,毀了阿舅多少佛幡佛幢毀!再瞧瞧這滿大街伸手要傭要酬的!”李儼忙說不是,低聲將田令孜的事說了。郭敬述將頭一頭,道:“也是可憐!這個人情阿舅替你求了,也是看在那廝兒平日裡乖巧!你也別急,現在裡裡外外都忙著迎佛骨,誰顧得上他的!”李儼喜出望外,歡天喜地謝了。
依舊往輔興坊去,到了田令孜宅門外。見大門張著,幾個小廝也在那裡清掃院落。田令孜他兄長陳敬瑄摟著個婦人高坐在堂上,這廝原是陳州賣餅的,田令孜買了宅子,便使人接了過來看宅,李儼來吃過幾次餅,往街市上遊逛時這廝也隨過馬,因此都稔熟得很。李儼走到了庭中這廝才慌忙迎下來,張浪狗指著便道:“這廝發了面也似,一天胖似一天!”這話也是真,陳敬瑄這兩年確實養出了些富貴形樣,胖了,也白了,不比初見時那個村憨相!
“起來說話,你阿弟可在?”
李儼問道。陳敬瑄道:“殿下,小的哪摸得著他的影兒?昨夜在馬坊值宿,今日便沒見人!”張浪狗道:“那婦人是誰?”陳敬瑄揶揄道:“不是誰,婦人麽!”石野豬喝道:“孩兒,娘與你話,峨眉乃伐性之斧,美酒是穿腸之毒,娘是你生身的婦人!”眾人一笑,陳敬瑄便愈發不得意了。
“牛勖、羅元杲也不在?”
“昨日便出城了,說是要接家人進城拜佛骨!”
這便怪了,還能去哪?李儼詫異起來,莫非人還在小馬坊?陳敬瑄也不知是什事,笑道:“殿下尋他做什的,想去哪裡玩,我隨著也出不了事,我兄弟年小時走哪裡也是隨著我!”石野豬道:“殿下想去內侍省看杖殺十口的男女!”這話說得拗口,十口為田,陳敬瑄卻聽明白了,焦聲道:“哎呀,為什的?我那可憐苦命的兄弟耶!”拜在地上便放出哀聲來。
李儼忙道:“他唬你的!若吃內侍省拿了,屍首早到宅了,本王看合是藏起來了,你可有尋處?”陳敬瑄穩住神,抹了臉安慰李儼道:“殿下宅裡歇著,我自去街市上張羅人尋他!”
在馬背上折騰了大半天,李儼也確實有些疲乏了。陳敬瑄跑進跑出張羅了一番,扭扭捏捏地又將那婦人領了出來,意思是要她宥酒。吃石野豬呵了一聲,那婦人慌不迭走了進去,他又道:“殿下受了齋戒,吃不得葷!”陳敬瑄又跑進去吩咐了一番才騎馬出了門。在石野豬看來,田令孜便合杖死,馬坊使不好好做,一心引誘殿下遊戲,今日是羅元杲玩蹴鞠,明日是牛勖鬥鵝,白裡入賭坊,夜中捕野狐!現在他兄弟也敢將下賤娼婦往前送了!
舉箸沒多會,門外卻起鬧聲,一叢人排門打戶的進來了。仔細看時,卻是一個緋袍內侍領著一夥綠袍力士。到堂上將眼一翻,便說內侍省拿人。李儼怕他回去複旨時亂說,便說自己是十六王宅的,來討要賭債,陳敬瑄將他擱這兒,外面尋錢去了。那緋袍內侍沒多說話了,揮著人將宅子翻了一個遍,便火雜雜地走了。
李儼道:“還是回宮,這廝怕識得我!”石野豬笑道:“奴見殿下撒得好謊便沒說,怎麽不識,這人喚作劉季述,知道我是跟殿下的!”李儼跺腳道:“怪道問也不問你四個!狗才,怎不早說,要報稟了父皇可了得的!”石野豬道:“殿下若怕時,丟開手,由著田氏生死!”張浪狗指著道:“殿下,我便知道他姓石,一憤的落井下石!”石野豬道:“我倒才知你姓獐,獐頭鼠目!”兩人即時吵嚷起來。
李儼喊不住,正鬧著,不知什時候階下多了一個年歲三十上下的漢子。這人穿著一件團花衫子,面色油光水亮的,眼睛裡半是驕矜、半是親切。李儼對這人有些印象卻記不得名字。那人望見李儼倒高高興興地招呼道:“李五郎,好坐。今兒玩個什?”說著走到堂上,自己坐下了。李儼問他姓名,他有些失望地道:“姓齊,名克儉。如何便忘了?你往常也贏我不少錢帛!”
“噢!齊六哥!”
李儼記起來了,這人在西市也有些名聲的,“怎麽忘了你名的,只是著急找田驃騎,一時擾動脾氣了!”(古人認為脾主記憶)齊克儉歎聲道:“也是常情,此時此地誰識得我齊六郎!我祖我爺在日便不同了!”
張浪狗便問,齊克儉見他是個從人本不願答話跌了身份,可又沒其他因由將家世顯擺出來,便道:“話長了你也聽不明白,現今奉天鎮使、博野軍使齊克標便是我嫡親長兄!左街副使齊克讓便是我第五的從兄!四年前在西川擊蠻立功的曾元裕便是我家博野軍出來的!那扶立當今聖上的宣徽北院使齊元簡也是我家出來的!博野軍不知道?本是河北成德軍駐博野縣的兵馬,那王廷湊作亂,害殺田忠湣公(田弘正),大亂河北,我祖父齊榮、我爺齊志萼死不從賊,押博野全軍隨招討到了長安,長駐奉天,當日是何等尊榮!”李儼幾個都不知道這事,要信不信的點了頭。
齊克儉也沒意思,這些尊榮畢竟不在自己身上,拿不住人也不奇的,便問田驃騎是不是犯了事體了,適才那闖宅的緋衣使者可凶煞。李儼不願嚷出來,笑了笑。齊克儉便憤上了,道:“李五哥子,在這長安城裡尋人,我齊克儉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張浪狗道:“又多勞割舌的小鬼了!”齊克儉道:“怎麽說話的?有恁渾話的奴才?齊克讓真是我從兄,我一聲言語,什人翻檢不出?”李儼道:“也罷了,齊六哥子,這官府正要拿他呢,翻檢卻不害了他!”齊克儉問道:“因什事拿他?”李儼道:“我也不知!”齊克儉沒趣,道:“田驃騎與我臉熟,我才過來瞧瞧事體。既沒事,我便走了!唉,這宅子始終不安穩!”到了階下又轉回身道:“李五郎,我看出來了,你是貴人。瞧不上齊六哥子呢!”
李儼隨即也出了宅,卻又不想回宮,在西市遊到日頭斜了,才從芳林門入苑,原複從九仙門回了五王宅。進了乾符門,便壽王李傑的押宅使張承業正領著到處尋主子。李儼張著嗓子院中各處喊了一通,並沒見人影。後來張承業親自過來稟告,說是壽王跑去公主院看昌寧公主去了。昌寧公主是李傑一母所生的妹妹,李儼這時才回憶起來,今天在佛光寺道場確實沒有見到這個五歲大的小妹兒。
入晚後,才用過膳,張浪狗悄沒聲息的在門外晃了一下。李儼喚了進來,耳朵接了嘴。卻是田從異有話過來了,說田令孜好好的,滿城找了一天狐女,還真尋到了三個,改天再送呈進來。又叫李儼放心,他自有辦法脫災的!李儼一顆心放到了腳掌,田阿父便是田阿父,什時也有法子,什時也忘不了自己!
“鎖兒,你有沒有見過狐女?狐女身後可還有尾巴?”
李儼到了臨寢時還是一臉的興奮。鎖兒跪在地上與他解帶,低聲道:“鎖兒沒見過,不過聽著宮裡老人說,狐女都很美,最能迷住男子的心了!”她倒不信有人真能逮住狐女送進宅來,可送一二女子進宅來倒是很容易的。
“美?有你美麽?”
李儼說著兩隻手便將她的臉搬了起來,她的手不由地停住了,臉上緋紅,眼中竟然泛出淚來了,在她十八歲的時候終於有個男子對她說她美了,而這男子竟然還是皇子。李儼全然理會不得,隻覺得她愈發可憐了,輕輕柔柔的與她揩著淚,輕輕柔柔地問道:“鎖兒,你受什委曲了?可是四更罵了你?別哭,過後我給你出氣!”笑著便捏住了她的鼻子,一隻手也捏住了自己的鼻子,“咩!咩”地逗她笑,緊著松了手,鼻子對鼻子,額頭對額頭,眼睛對眼睛,頂起羊來。鎖兒全身顫抖,心中盡是溫暖的白色。
“別哭了!本王倦了!”
李儼的臉離開了她的臉,張開手,打著哈欠催她解帶。一刹時,鎖兒心中那一片無邊的溫暖的白色便凝結成了冰雪,凍得她禁不住有些哆嗦,她利索的解下了玉帶,宮人的命運從來都是如此,隨風秋樹棄,對月怨青苔。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鎖兒?你有鎖嗎?”
看著鎖兒離開的背影,躺在床榻上的李儼突然喊問道。鎖兒的步子停住了,她的心也停住了,答道:“殿下,沒有,鎖兒的鎖入宮時弄丟了!”有意無意的,她的聲音竟有了一種別樣的柔媚。“是什樣的鎖?”李儼活貓似的彈坐起來,張著臉眼望著她,適才的倦意頃刻間便消散了。
去吧!轉過身去,到殿下跟前比劃一下。要柔柔媚媚的,似狐女般說話,似狐女般笑,似狐女般動作,你知道的?快去吧!可瑣兒被心裡的這個聲音嚇壞了,她的臉燒得厲害,她的心裡充滿了羞愧,她不由地轉側了肩,呆呆地說道:“奴婢忘記了!”話一出口,心裡卻更難受了,腔子裡伸出一雙冰冷尖利的爪子, 這爪子攫住了她的心正狠命往下揪。
娘啊!娘啊!瑣兒在心裡喚了幾聲娘,她娘便出現了,跺著腳掐著她的胳脯道:“哎喲,你個小賤人,你犯得這是什傻喲!”她痛,可她不怨她娘。自己確實是犯傻了,這又有什好羞恥的?宮女便應該抓住一切機會飛上那高高的枝頭!自己年歲已不小了,沒有多少機會了!若似這般矜持,到頭來的只是白發女兒身,安知人間的苦樂!
鎖兒呀,壽王的生母你是親眼見過的,她也不過是微賤的宮女,你要學她,你不是一直想學她來著?
“沒事,我送你一枚!來,我送你一枚!”
李儼招著手,在床頭各色小屜子裡翻找起來。鎖兒自己也不知道如何便到了榻前,她以一種夢幻般的眼神看著上下猴跳的殿下。李儼突然將手一鼓,歡嚷道:“記起來了!”站在一角,將錦褥一掀,果見一枚黃澄澄的金鎖陷在下面的褥子裡。
“賞你,拿著!”
站在床榻上的李儼比鎖兒高出一截,鎖兒沒動,她的淚也少了,紅潤的臉上泛著淺笑。李儼沒有搬她的臉,卻跪了下來,這樣兩人便是一般高了,他拿過她的手,將精巧玲瓏的金鎖放在她的掌心,望著她笑,臉又湊近了,深吸了一口氣道:“鎖兒,你製的香可有名兒?”鎖兒攥著鎖,低聲道:“韓香。”李儼的鼻子又抵在她的鼻子上,嗅著說:“啊!韓壽香,我知道。你怎麽製的?”嘴便有意無意在她嘴蹭了一下,對著眼又笑了一下,又聞到了她的鬢角,便拉她手道:“來,本王要聞著這香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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