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看到劉塘跨進他的鐵匠鋪時,他是又喜又懼,喜的是故人來訪,懼的是不知他為什而來!問了言語,他便似口裡吞了赤炭,怎麽著也回不出一個囫圇話來。說去不了,情面上抹不開,黃三哥對他不錯,酬金也給的厚實!而且估計劉巨野也不肯罷休,這廝可不良善,嘴大牙長,自己既擰他不過,也說他不過!思想來思想去,索性就不理會了,他一手鉗,一手錘,鏗鏗砰砰的重新乾起營生來!
劉塘吃完竹筒裡的酒,從門坎上站起來嚷道:“啊呀,我說兄弟,有什難處便開口,三哥莊上馬沒蹄牛沒犁的,日夜相盼!”許建手上不停,嚷道:“我一隻手掄錘,充得什急用!”劉塘道:“還有許唐嘛!”許建道:“他人在蕭縣,各有爺娘的,誰做得他的主!”鐵塊暗了,塞進爐裡城,又鉗出一塊赤紅的來。劉塘道:“且住了,捶得人心躁!什時走的?”許建停了手,錘子卻沒有擱下,道:“劉哥,你予我一句實話,三哥打製禁物做什?”劉塘道:“什的禁物?鋤還是犁?”許建道:“你自知道的!”
劉塘道:“我知道什?噢!你說年前那幾杆家夥什?什的禁!你不知道麽?孟七在長安武舉不第,便是器械不熟,三哥見文路難走,有意走武路,六哥也是好手段,知道你有這雙手,又是自家兄弟般親愛,不會背脊上搠刀子害人,這才開了口!過後便往縣衙錄了冊,是什他娘的禁物?”許建道:“今番不相乾麽?”劉塘道:“不相乾!”許建道:“不相乾——曹州沒鐵匠?來尋我!”劉塘道:“是呢!曹州沒鐵匠?我兩腿無蹄,奔的什鳥勁!可三哥說衣不如新,人不如舊,如今荒歲,也不知你過的如何,死活攆了我來!要一早知你沒情義,粟米心,誰他娘肯來?”嚷完氣衝衝出了門,蹲到階上去了。
許建心煩意亂的捶了幾錘,撂脫了手,走到門口道:“劉哥,話既恁的說,我便隨你去!”劉塘回頭道:“你不去也罷的,我回去好拿話填三哥的口,他隻一味說我無賴沒臉!”許建道:“我去!屋裡與我爺說一聲便走!”摸著胸口說,黃三哥確實不虧他,那些時日也確實過得快活!收拾兩樣趁手的家夥什,便往後屋辭。
許建這屋子簡陋得很,前面三間做店鋪營生,後面三間吃睡,聯上兩道土牆,中間便是個柴禾院,無花無樹,有用無用的雜物起堆,佔了近三分之二的面積。他爺五十來歲,說老不老,說病不病,不在後屋土榻上躺著,便坐到前屋扯風箱,只要聽說他是去做活賺錢,便恨不得在他屁股上甩上兩鞭,唯恐他走的慢了,失了財主!
才從後屋出來,許建便又想起了一件事,便站著喊道:“爺,朱三來取家夥什,便將了予他,錢收過了的!”他爺便在榻上嚷:“朱三?哪個朱三?”許建道:“朱溫!”來回扯了幾句,一側頭便好不吃唬了一跳,不知什時候朱溫已經坐在左邊牆下的柴堆上了,沒聲沒響的正望著自己笑。
“啊呀,唬殺個人!怎的不走門?”
朱溫攬衣跳下地道:“門前蹲著獅子,不敢走!”許建道:“什的獅子?”朱溫道:“穿衣獅子,赤袍赤須的!”許建道:“穿衣獅子,你倒會比方人,曹州來的!”要說告,卻聽見范權在外面嚷起來了,一笑,便折進屋取家夥什。朱溫一邊聽外面說話,一邊拉整衣袍。很快,許建便將著腰刀、短刀、內甲出來了,先遞了刀,內甲卻緊抓著。
內甲又喚作小甲,著於衣袍內,外面不顯,上不得戰場,富貴之人多用來防刺,龐勳作亂時,許建在彭城親眼看軍中甲匠打製過的,一次吃酒說嘴,朱三就入了耳,可甲無論內外大小都是禁物,許建不肯應口,後來店中無活,為慰父心,他自己也有些羨技手癢,便動了手,也不知能不能成的,真成了高興一番再回爐便是。結果成了他又舍不得往爐裡撂,擱家裡又不踏實,便許了朱溫。
“朱三,這件物什可顯揚不得!”
“哥哥,我知道的!”
許建松了手,瞅著外面道:“你看范權,光天白日的又在嚷彭打山,這地又不野,州城近郊的!”又道:“你也不好拿,索性穿上!”扯了他到左邊屋裡,便動手給他披掛起來。內甲就是小裲襠甲,前面胸甲,後面背甲,牛皮聯綴掛肩,下面四角有環,使牛筋相系。袍子扒到腰間,很快就穿戴好了。倆人穿好正在說問,范權便將了劉塘嚷了進來,掀眉努眼指過來道:“那便是我三哥——姓朱諱個溫字!三哥,鄆州好漢劉大哥,諱塘的!”劉塘一時倒呆住了,都說人以類聚,物以群分,看來不然呀,這是狐狗群裡立駿馬,鴉雀叢中棲彩鸞!這哪是個市井閑子,分明是個好人家的郎君!
“喲!該怎的稱呼?”
“阿叔喚朱三便好!”
這年朱溫二十二歲,正是容姿鼎盛之時,星目朱唇,面如冠玉,狼腰猿臂,身似瓊樓,衣巾褲靴,潔淨齊整,靜有威,笑有德,確實非常俗之物!劉塘見他恭謹,連道了幾個好,笑道:“大侄,你這般容貌配什子刀!”許建會錯了意,道:“別看他白淨,刀棒都使得如輪!”范權道:“是來!人都趕著喚玉面麒麟!”劉塘道:“也當得!”朱溫道:“他胡說罷了!”范權道:“並不是胡說,便是城中賣卜的言語,玉面映朝日,麒麟待金鞍!”亂扯起來,許建卻耐不得,催促起來。
朱溫和范權送了一段路,劉塘走了又折回來道:“范兄弟,若見了打山大王,記得替黃三哥問好!”范權迭聲應了,臉上容光煥發,其實他們當日下磨山便沒有想著再上,好馬不吃回頭草,便是人不說自己也臉臊!從黃巢莊上回來後,蕭縣也去得少,不在豐縣便在這宋城轉。蕭縣吃賊鬧過,官家的眼睜大了,巴掌也抓得緊了,不好存身。宋城廣大,市井船舶,遠過蕭縣,最好浮食!而且這城中還住著朱三哥的張小姐呢!
倆人回轉,便往城中走,范權問起張小姐,便道:“三哥,聽說張小姐她爺吃奪了職,真也不真?”朱溫點了點頭,范權道:“果真是惡了那王鐸?”朱溫看了他一眼,自己又如何能知道,也是聽風言,說是張刺史往汴州拜謁新帥王鐸(注:宋州是宣武軍屬郡),酒宴間王鐸聞知他養了個好女兒,便要伐柯做媒人,將張小姐配給推官杜讓能,張刺史不肯,因此惡了王鐸;又有人說是王鐸要娶張小姐做妾,張刺史惱羞成怒,鬧了筵席;也有人說不相乾,便是任期至,合升轉了。范權道:“也好,張家沒了官勢,便也不怕他!”朱溫道:“好什鳥,刺史去職,便不在宋州呆了!”
“那去哪?”
“長安!”
范權不信,道:“吃了罪哪有往長安的理!”朱溫道:“張府看園老子親口說與我知道的!”范權道:“那可怎了?”朱溫不說話。進了城,范權道:“三哥要著實放她不下, 喚了五哥幾個,行船便劫船,使車便劫車,擄了便走!如今盜賊遍地,誰能知道?以三哥這般人物,不由她不喜歡!”朱溫也不置可否,到了大十字街口,兩人一時停住腳步,他們一夥人在能仁坊租了一處破爛的老宅,而刺史的家宅在西邊的梁園坊。
宋城人說梁園坊一坊地在漢梁孝王時是一頃湖水,喚作麗人湖。當年吳楚七國叛亂,梁王以一國當七國兵,情勢急則逼所愛幸寵妃投水。吳、楚兵破,妃妾投湖而死者逾三百。梁孝王受漢景帝大賞而傷之,故填湖為山,遍植奇花異樹以寄哀情。朱溫每當望見梁園坊時都會想起這則故事,想起梁孝王劉武,想起來他對居住在坊內的張小姐的思念便會淡上不少,男子多情,不為婦死!
范權催了一句,朱溫便動了腳,到了下處,朱珍、聶金誰也不在,倆人原複又踱了出來,尋了一家賭坊耍了小半天,出來天也昏了。范權見朱溫百事無心,便拖著往曲巷裡找女妓。坐下才吃兩杯酒,那娼婦一作態,朱溫便推案子走了出來。范權在後面追道:“三哥,往哪裡去?”朱溫站住腳,撩開衫子便對著巷溝放出水來,嘴裡道:“你那話對,劫了她!”
范權倒忘了,問道:“什的?劫誰?”朱溫道:“張小姐!”范權點頭,道:“可知她什時上路?”朱溫轉頭笑道:“就城中劫之!”收了胯下之物,道:“隨著來!”范權道:“三哥,這不妥當,先尋了五哥再作計議的好!”朱溫道:“別他娘貓叫狗咬的,坊門將合了!”范權隻得跟著,入了坊,走不遠門就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