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五王院空蕩蕩的,壽王幾個全遷出去了,偌大的院內隻余下了皇帝為普王時的家眾,其中就包括押宅使西門思恭,皇帝本來有意用這廝為宣徽北院使的,可西門匡范已在南院,自來便沒有將兩院交予一家一姓的例,隻得且罷了。離王宅老遠,便看見門首望出來了三五個人。田令孜加馬一鞭,赴過去,他雖不喜歡這夥宅邸舊人,可是該有的禮敬還是不能少的。
“宅使,令孜久失問候!”
田令孜嚷著跳下馬,托住西門思恭不許他拜,問了幾句寒溫,將嘴往宅門裡一杵,問道:“鎖典衣可安?”西門思恭道:“聖人之命,奴才一刻也不曾懈怠,安!”田令孜笑著道了聲好,扯臉朝門裡喚道:“典衣,聖人宣召,速為妝容!”轉身又問起張浪狗。西門思恭流矢喝人去喚,田令孜笑道:“宅使,不必如此拘束,你我都是一體之人!”便往門裡走。西門思恭低頭隨著,說話間,一個聲音突然喝了起來:“田令孜,認得巨無霸爺爺否!”
田令孜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卻是石野豬。石野豬圈手接口又嚷了一回,便挺胸張臂,擺弄出一幅拔山填海的氣態來。張浪狗就站在他的身後。西門思恭唬得聲也不能出了,北司四貴可是好戲謔的!田令孜朝張浪狗眨了眨眼,張浪狗便將膝一拱,石野豬站立不穩,活似蝶兒剪了翅,蹌跌下階來。田令孜撈住,一把抱在懷中道:“乖孫,恁久不見,怎的還是這般短小!”石野豬道:“爺眼神不好罷了,孩兒的神通,要短小便短小,要長大便長大,不信但往平康坊問真假!(注:平康坊妓女為長安之最)”田令孜大笑,指節在額上鑿了個響,放他下了地。
“這廝不恭見不得聖人,浪狗,你隨著走!”
張浪狗流矢拜謝。石野豬道:“野豬乃優人,不恭方是本分!樞相大臣,卻與優人相戲,又當如何?”田令孜肅了臉,道:“你別亂攪,大行皇帝在殯,你一個優人如何見得?過後再說罷!”石野豬不肯罷。這時堂後一串腳步聲起,一隊婢女將鎖典衣捧了出來,石野豬隻得捺下了,田令孜流矢作揖。鎖兒不敢當,忙避在一邊,道:“樞相,奴婢如何當得!”她雖衣裝勝舊,身容卻消瘦了不少。
田令孜道:“典衣乃聖人心尖尖上的人,有什當不得!”這話入耳,鎖兒心中大動,臉頰上便飛了紅,定了定神,問道:“聖人龍體可安?”田令孜點頭道:“典衣不必細問,一會便見著了。赴詔之前,區區有幾句蠢話,不知當講不當講!”鎖兒道:“望樞相不吝見賜!”田令孜點頭,抬頭問道:“典衣可知漢昌邑王之事?”鎖兒搖頭道:“不知。”田令孜道:“昌邑王非次登位,荒淫無度,即位二十七天而廢!”鎖兒一怔,臉熾如炭,蚊聲道:“奴婢知道了!”田令孜見她會到了,便引她下堂上馬。又執著西門思恭的手道:“宅使且安心,聖人早晚便有恩典!”一揖,翻身上馬。石野豬不肯舍,在後面急追,奈何腿小,狼狽不堪,田令孜見人沒了影,卻使人勒轉抱上了鞍。
田令孜到靈台殿不多會,十二歲的僖宗皇帝李儇便從鹹寧殿臨哭回來了(注:本名李儼,即位後改李儇),一臉茫然,不知在想什,一晝夜不見,似乎又添了幾歲。田令孜過去拜了起來,笑著道:“大家,今日又是好晴兒!”李儇從禦輦上站起來,望著東邊朝陽道:“最不可意秋陽色,唯將光彩照窮枝。”田令孜道:“一晝夜不見,大家的詩又好了!”李儇哂笑了下,扶著他的手下了輦,悄聲道:“阿父不在,朕一刻也不能安!”這話倒孩氣了,田令孜流矢道:“奴才該死!”
李儇百無聊賴地轉了幾個圈,道:“阿父,召羅元杲、牛勖過來踢兩腳毬,朕耐不得了!”田令孜道:“大家,奴才大膽,將鎖典衣接過來了,趁著天好,大家也遊散遊散!”李儇指著道:“不是哄朕?”田令孜道:“奴才多少腦袋,浪狗、野豬也在了!”說著朝殿簷揮了揮手。張浪狗流矢哭著奔了過來,李儇一把扶起他,說道:“哭什!”竟也有些鼻酸。張浪狗道:“奴才以為再也沒福見宅家了!”李儇道:“有!野豬,逗個樂!”
石野豬一本正經道:“陛下,此時宜哭不宜樂。”李偎還以為他別有話說,問道:“為何?”石野豬道:“大行皇帝在殯,笑所非宜!”便望著西面的鹹寧殿嚎啕大哭起來。田令孜低呵道:“該死,大行皇帝遺詔:宮中非時不得擅哭!”石野豬唬得立即沒聲了。李儇道:“是這話!”說完便往殿中走,田令孜等都在丹墀前止了步。
“鎖兒,你在哪?朕回來了!”
李儇嚷著跨進殿去。其實鎖兒一早便在殿內相望了,見李儇過來了她才往回偏殿折去,也不是賣弄,只是猛然間覺得居喪期間還是不要見的好。不想李儇早望見了她的身影,風似的追了過來。鎖兒便索性站住了,拜在了地上。李儇也不扶她,蹲下身歪著頭看她。鎖兒在地上趴了一會,不見皇帝動靜,心中著慌,抬起頭來,四目一撞,不覺都露了些笑意,緊著又都汩出淚來。李儇將她拉過來,蹭臉交頸道:“鎖兒,本王可想你!”鎖兒一時忘情,也喃喃道:“鎖兒也記念著陛下!”
相偎片刻,李儇一時掙起,兩眼火赤,拉著她的手便往寢閣走。鎖兒卻是醒了,急掙著道:“陛下,不可!”李儇畢竟年少,也怕她生氣,便道:“朕將你看看這座殿子罷了!”鎖兒低了頭,她本想就勢拜退,可倒底沒能出口,她舍不得,害怕不能再見,富貴她可以不要,情郎她不可不要的!李儇再次拿過了她的手,用輕松的口氣道:“來吧!”一時兩人的腳步都輕快起來,時快時慢,相隨相逐的步點聲,似舞蝶下地!
李儇攜著人將殿內各處看了,最後便到了寢閣,進去他便撒了手,在龍床上放翻了身,兀自說道:“朕昨夜做了一宿噩夢, 倦了!”便合了眼。鎖兒手足無措,直著身子站了一會,輕喚了兩聲,見不答應,便輕步看過去。不想李儇便伸了手,驀地將她扯倒,翻了上來。鎖兒不敢大掙,眼淚不由地湧了出來,樞密的話可還在耳畔轉著呢!活蛇似的李儇再次呆住,跌坐到一旁。鎖兒流矢下床拜道:“陛下,大行皇帝在殯,孝子當節飲食以盡哀情,天下至重,請恕鎖兒抗旨之罪!”頭磕了下去。
李儇呆了呆,道:“你教朕當個好皇帝?那好,朕現在便去思政殿如何?”鎖兒歡喜道:“陛下能如此,實乃天下蒼生之福!”李儇卻沒下地,身子又仰了下去,嘴裡道:“天下蒼生有滿天神佛佑著,有列祖列宗護著,有南牙北司管著來!”自釋服以來(注:天子居喪,二十七日除喪服),除了幾天前追尊生母王氏為惠安皇后,其他政務他也沒怎麽顧問,高宗諒陰,三年不言!況且他本也無心做皇帝的,睡也不安穩!
“當皇帝有什好的!”
鎖兒見他發了孩性,便搖著他腿道:“陛下這是氣話了,陛下但去處理政務,鎖兒在這裡等陛下歸來如何?”李儇一下彈起,不信的看著她:“這話可真?”鎖兒面紅耳赤,在他膝上一捶,嗔道:“又想在哪裡,不真!”羞得側轉了頭。李儇捉過她臉,在額上重吻數下,咬耳道:“朕問過了,只要你誕下龍種朕便可以封你為妃!”鎖兒一雙粉拳便捶到了李儇身上,李儇笑著避開,飛也似的跑了出去。
“備輦!往思政殿!”
石野豬一眾人都吃了一驚,田令孜卻露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