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一陣一陣地掀扯著宣宗的袍服,使他來日渴躁的身體有了些清涼開闊之意,他盡量不去看天上變幻的流雲,也不去看周遭癲舞的垂柳,這些只會攪亂他本來就紛擾著的思緒。
去年嶺南、湖南、江西、宣歙、容管相繼軍亂。安南峰州酋長李由獨叛降南詔,勾引南詔攻略安南屬郡,屬郡土著趁機起釁,圍攻交趾。到八月,河北、河南、淮南又是大水,漂沒數萬家。
右補闕張潛說這是節度使、觀察使“賦斂過度,及停廢將士職名,減削衣糧”所致,而其根本原因,在朝廷以“羨余”為課績,乞請“自今籓府長吏,不增賦斂,不減糧賜,而能節遊宴、省浮費致羨餘者,然後賞之”,他接納這個建議,可心裡卻也不甚認同,嶺南東道節度使楊發、湖南觀察使韓悰、江西觀察使鄭憲、宣歙觀察使鄭薰都是他耳挑目選的,皆是文學之士,好詩文,未必便至於剖克苛虐的!若彼等尚如此,則天下何人可任使?
前年欲以韋澳為相,此公卻乞求出領藩鎮養老療病。私語人說,時事漸不佳。呵!為臣何難?為君何其難!朕又可於何處養老?又可於何處療病?
召羅浮道人軒轅集於萬裡之外,彼不道長生秘術,卻勸己“屏欲崇德”,一似自己乃縱欲不德之君,臨己似大疣,棄己如敝屣,真真可殺!虞紫芝、王樂辛勤爐鼎,人卻以為妖妄!千百醫官,無一人能去己胸中之煩悶,使己下一口飯,落一枕覺!李玄伯藥必親嘗、針先自加,開我胸脾,人卻以鄭注作比,方己為昏懦之文宗!
李忱覺得這一切的症結其實在人心,上下怠惰,故百弊叢生!三四年前,軀體偶有不適,他一念振奮,猶可療疾,而今心意昏沉,便百藥無功!這時,有三四隻船遙遙地進入了他的眼目,領頭的那隻船上竟有兩張五彩的大帆,在春風的吹吸下,一似彩蝶在舞。
“阿霞,去看看那舫上都是誰?”
那宮娥去了,宣宗又向那個綠衣的內監招了招手,道:“玄翼,來,陪朕說說話。汝爺近來可好?”他的語氣非常親切,臉上帶著真誠的笑。
阿霞再將話傳下去,便立在湖亭等著,很快四隻船都近了岸,都是皇子和公主們,阿霞上去一一見了禮,然後告訴皇子、公主們,皇帝陛下就在上面的廊子上。末了,她小心地問道:“怎不見夔王殿下?”她知道聖人最愛憐的便是這個四郎。
“鄆王也不在,你怎不問來?”
答話的是永福公主,人們都喚她二公主,二公主長得頎長、豐膄,什時候都是神氣活現的。她口中的鄆王是宣宗的長子,永福之所以提到她的長兄,一者他們都是為兄為姊的,(她大姐萬壽公主早就下降為鄭顥妻了)二者她覺得自己和長兄都吃父皇給冷落了。二十幾個兄弟姐妹都住在禁中,可父皇卻偏偏置長兄於宮外,讓他和那些叔伯兄弟們住在十六宅。本來給她的駙馬,父皇卻給了四妹廣德,她怎麽不氣?
阿霞自然知道這裡面的情由,連忙低下了頭。
永福睬也沒多睬她,率著阿弟、阿妹就往廊上去。宣宗瞥見兒女們過來了,便朝他們做了一個等候的手勢,繼續和楊玄翼說話:“玄翼,汝祖爺是個大德呀,古聖雲,大德者必得其壽。鮐背已至,期頤不遠嘍!”楊玄翼惶恐道:“楊志廉狗馬微賤,如何當得一個‘德’字,苟延至此,也是沾了天家的恩澤,整日介將聖神文武皇帝(即德宗)當佛號念,念著便又哭又笑,精神也有了!”宣宗道:“這便是你祖爺的德了,君有君德,臣有臣德麽!”又道:“玄翼,要好好細體其意!”
楊玄翼柔柔地應承了,他當然知道大家要他體的意思。聖人適才先問了他父親,然後再問他祖父,這個先後便是皇帝的意思所在了!他的養祖父楊志廉在貞元末任中尉時“驕縱招權”,曾讓德宗皇帝很是頭痛。而他的義父楊欽義做過武宗皇帝的樞密使,又做了宣宗的右軍中尉,卻一直是被同類目為“懦怯,”惱他不敢兜攬事, 怪他“墮敗舊風。”聖人在語言上沒有輕重,卻聽得出來他是極滿意他的義父的,不然他也到不了大家(指稱皇帝)的跟前來。
宣宗和藹的笑了笑,示意他退下,這笑裡還帶著一種“不得不結束談話”的歉意。楊玄翼流矢遠遠地退到一邊,永福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沒來由地狠瞪了他一眼。
宣宗把幾個小兒小女摟攏在身邊,看著二公主問道:“永福,那些彩帆可是你使弄的?”顏色明顯不和悅了。永福把臉一仰,蹙眉道:“我的?沒準是義和、饒安,七妹、八妹的!”四個妹妹都面面相覷,委曲地望向宣宗。
“這是什話!”
看著父親那泥神似的臉,永福未言先笑起來,道:“父皇哪天高興了,不就把它賞給五妹、六妹了嗎?”宣宗本想訓責她一番,說她用度過奢,鋪張浪費,可一見這話頭,他的話也隻好咽了下去,她也不吃教訓的。其實也非自己慳吝作態,這些年雖則歲入近千萬,可每年常費猶差二三百萬貫!便問道:“永福,最近可去見過鄆王?”永福道:“見過。”宣宗道:“同昌如何?還是不能說話?”永福搖搖頭,道:“兄長終日思慕父皇,神思勞瘁。”宣宗不耐煩,打住永福的話頭道:“叫他看顧好同昌的病,這孩兒苦,也不知是什因果!”宣宗拍了拍第十一女的臉頰,他的孫女與她都是十一歲。
永福道:“兄長也苦!父皇,同昌不能說話,誰都掂記著,可兄長呢,誰掂記過他?”宣宗手上推了推,道:“都玩去吧!永福,,告訴鄆王,讓他先做好一個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