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丕歎一聲下了馬,低著聲音道:“我仔細想來,泗州之事當是真,此行非吉!”時溥道:“將軍,明王有令,又奈何得的?”梁丕道:“奈何不得也得奈何得,此事關系一局成敗!”便轉身上馬。時溥也不再說話,他勸不轉此公,而且也不必勸。梁丕的馬一消融在夜色中,陳璠便過來了,扯著他手便問道:“田哥,說什了?”時溥道:“有話說?”陳璠道:“有!我去見招討,如何?”時溥搖頭道:“可還有話?”陳璠道:“偌大的功勞,過後誰知招討認不認的?田哥,我去便是你去,莫不還不放心的?”時溥將他脖頸一摟,咬著耳朵罵道:“嚷什的?尋死來?風中有聲,黑裡有鬼,不知麽?”陳璠道:“我是怕吃那三個奪了功!”時溥道:“功也得殺勝了再論!”便將這廝往邊上一搡,萬一吃梁丕勸轉了,又有什鳥功的!
陳璠在地上坐了一會,便往回了隊裡。時溥卻一直徘著,想候梁丕的馬,若是梁丕勸不動龐勳,那他倒有可能勸動梁丕,若得如此,憂什富貴!可是直到軍馬發動,也沒有見到梁丕過來。行了十裡左右,再次停歇下來,他便踢了馬往前面去。
夏日天光亮得早,這時已夜色半收,浮光大動,還有些距離便望見了梁字旗,士卒已經在披甲了,大概適才傳了令。梁丕正拿著弓,在那裡扯空弦。時溥上去拜了,梁丕將頭一搖,道:“得了報,襄城軍已到了柳子!去罷,裹好甲胄,人足酒餅,馬足豆草,好好殺一回!”時溥點頭,道:“將軍,不可再勸麽?”梁丕取箭注弦,拽開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對空射了一支箭。又道:“檢看好器械,將過來隨在我馬後!”話音剛落,風聲中起了鼓噪聲,柳子方面傳來的,像是在廝殺了!時溥肚裡的話終究沒有出口,飛快上了馬,梁丕喚他跟在馬後大概是好意,要護自己周全。
陳璠聽了眼內也生了彩,摟了胡雄的胳脯道:“還是田哥猾賊,這不是好富貴?”便做了一個拽弓的動作。胡雄驚道:“射梁…”時溥喝罵道:“射娘射爺,瞎杵什的,著甲!”翻上馬,向後嚷去。陳璠緊著胡雄的束甲索道:“不管他,我射不中,你便使槊上!可別小覷了,這廝猿臂狼腰的,別倒著了他手!”胡雄轉身張臂道:“他猿臂狼腰可壓得我虎背熊腰?”這廝著了甲確實更顯雄壯,陳璠道:“著意些不錯的,人不比缸堅,卻較布易碎!”遞了索子過去道:“松點!”裹好甲,時溥便過來了,卻也沒說什的,裝束停當,便拽了五百步軍往前去。
不多時便發了軍,梁字大旗在晨風中扯得如熨,梁丕身裹烏錘甲,持轡按刀,神情嚴重,座下的黑馬不鳴不噪,穩穩實實的小跑著。梁丕有兩匹好馬,一黑一白,黑馬口中紅赤似火,是所謂千裡馬,故喚作赤嘴烏;白馬眼瞳中有紫縷穿貫,能日行五百裡,喚作貫紫白。時溥騎的便是貫紫白,時溥喜歡馬,喜歡紫、白二色,對這匹貫紫白更是愛若珍寶,也因此他對梁丕懷有一種感戴之情,射冷箭這種事他是做不來的!
向前急赴了七八裡,突然,鼓噪廝殺之聲嘎然而止,梁丕勒住了馬,嚷問左右道:“騎軍可有報?”親從應道:“回稟將軍,無報!”梁丕生了疑:“傳我令,全軍且駐,整隊!”傳令的才去,呼報的便過來了,那騎卒到了跟前,滾鞍下馬,嚷道:“回稟將軍,襄城諸軍已潰,敵軍數萬步軍已殺奔過來!”梁丕沉聲問道:“可覘明白了?”騎卒道:“將軍,小人不敢謊報!”梁丕道:“敵騎何在?”騎卒道:“未見蹤影!”梁丕道:“告訴安文祐,將騎撒出去,勿要尋著敵騎蹤影!”騎者,奇也,乃製勝之道。
梁丕默了一會,還是使人往後報了,他覺著眼前的情形太蹊蹺,襄城、留武諸寨合兵近三萬眾,便是康承訓早已有備,又如何可能擊潰於數刻之間。退一步論,康承訓縱使全力擊潰了三萬敵軍,又如何敢將已戰將疲之軍來戰?收軍入寨,擇日出擊,方是必勝之策!最令人費解的是竟無敵騎蹤影,康承訓此前數勝,無役不是借著胡騎之力!正不得解處,突然鼓聲動地而起,排山倒海的從前面覆壓過來。梁丕急忙呼喝扎陣,這裡才有了形樣,敵軍便到了眼目內,當前的是忠武軍,康承訓的大纛就在後面。相距兩箭之遠,敵軍停下了,鼓聲一止,呼殺聲便起,響徹天際,透入髒腑,可以聽得出來這廝們是有備而戰,絕非倉猝逞勇!
梁丕再次使人往後報去,建議龐勳以中軍、後軍速撤,康承訓以步軍當前不動,必然是待騎軍包抄。報的一直沒有回轉,直到鼙鼓聲、馬蹄聲自後掀地而起。
梁丕所疑其實不差,除了襄城一支軍,小睢、留武諸寨在兩天前便吃了伏,康承訓將沙陀、退渾、契苾、韃靼全部遣過了睢水,遠迎五六十裡,分部將東面來敵殺了個磬盡。然後踩著金龍軍的尾巴涉過了睢水,就等前面步軍逼上來再逞蹄子。之前龐勳所接小睢之報,不過是使降俘所為,為的便是誘他過睢水,務要覆其全軍!
龐勳沒有回應梁丕,是因為梁丕所報的這時他也想到了,他不再有進擊之心,可是速撤也未必來得及,果然遣出的偵騎還沒有回報,胡騎的鼓角聲便已入了耳,後軍八千人馬可都是輕裝,長器甲胄皆在馱馬、輜車上!龐勳是老軍,他知道鐵蹄子與血皮囊相擊的後果,一瞬間他真想到了撤,怔了怔後,卻拔了刀,大聲呼喝,傳令布陣,能戰方能撤!
才裹了甲的中軍將士這時都有些慌亂,他們是往前赴戰的,而敵騎卻從身後殺將出來,這不須長官說解是人也能揣得出輕重來。綴在後面的可以清楚地聽見後軍鄉黨的慘聲,可以清楚地望見後軍旗幟的亂扯,很快便有人丟了槍盾往東北方向跑,往東南方向跑,一個兩個,一夥兩夥,似有風在吹,人都成了沙,原本還有些形樣的隊列都吃撕扯開來。將校踢馬揮刀,想要製止,於是起了亂,見了血。這時節,後軍潰了,大隊士卒沒頭的亂入了中軍,朝前不斷衝擠,馬蹄子便要到了,背脊後有,左肘後有,右肘後有,他們只能向前求生!龐勳給梁丕下令後,果斷扯轉了馬,若吃亂軍裹住,便是上天無梯,下地無井了!
梁丕一直沒動,龐勳給他的命令是“殿後”,直到身後胡騎聲近,陣前忠武軍前壓,他才拽旗向北撤,道遇虎狼,旋踵即死;多捱一刻,多活一刻!早撤一步與晚撤一步其實都一樣的,他就沒想過今日能全軍而退,當然他也沒有準備死在這裡,劉八面(劉豐)他不做,還沒人值得他去死!彭城百姓怨恨自己這一夥賊出身的不少,自己於這廝們也沒什情誼,願隨則隨,願降則降,都由他們!經此一役,龐有功的王霸之業也到頭了!
士卒一時便似墜在了激湍之中,也不知如何才能逃生,便有意無意地望著梁字大旗跑。時溥也是如此,除了隨著大勢向前跑他什麽也做不了,這是他第一次經歷潰退,感覺就像跌進了狼窩子裡,哪裡都是牙爪,稍有遲疑便會吃狼撕咬下一塊肉來。 這是真的,不斷有人嚷叫來拽他,不斷有人來攀馬,識的不識的。他揮刀左右砍,馬蹄前後踏,識的不識的,他也顧管不得,他不想死於人足馬足之下!
忠武卒與沙陀騎前後卷殺入賊軍,一如柴刀入枯林,一如秋風掃落葉,所擊無不破,所向無不靡!康承訓穩坐金鞍之上,手捋花須,臉映朝日,如飲美酒,如賞女樂,勝局已定,一切如算!當他眼前變換成一片腥臭的寂靜時,他以一種歡快而沉著的聲音下令道:“傳令諸軍,勿再受降,盡賊而後止!”說完向安文祐道:“非老夫不仁,不得已也,一來徐人倔強,非殺固不足以懲惡;二來天旱糧貴,漕運未通,軍中難以處置!”安文祐道:“徐人從反,死有余辜。末將不才,願效犬鴉,一掃戰場!”康承訓道:“罷了,鄉黨殺鄉黨,大悖人情,老夫也何忍的!”
梁丕的馬很快,而且隨著落下的人越來越多,他的馬是越來越快。陳璠的馬卻越來越慢,要不了多久,他便會隨這畜牲撲跌在地,死於亂軍之中。若要得活,最好是離了大隊,擇一個人少的方向跑。可他還是不甘心,眼看梁丕就要逃出他的視線,前面卻突然勒住了,也不知何故。
陳璠目了胡雄一眼,踢馬向前,弓矢一直在他手上,看得準了,便拽了弓。胡雄喊了一聲時溥,便聽得梁丕大嚷道:“有伏兵!”聲未止,箭雨大下,喊殺聲暴起。梁丕揮槊作格,突然脊背生痛,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栽下鞍去。人馬即時大亂,陳璠座騎吃了箭,也亂竄起來。胡雄還要搶著上前割頭,吃時溥一吼,也流矢勒轉了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