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牛馬市,蕃漢牙子都流矢拋下買賣過來應承。王重榮一邊挨著欄廄看馬一邊發問,看問了半圈,便指著一欄牛馬問主人是誰。一個牙子便出來道:“四大人,主人便是衙中拓跋軍爺的族人拓跋拔延的!”王重榮道:“賣了多少?他人何在?”牙子道:“談了些,都未畫押!一行都往蕃漢樓吃酒去了,不然豈不是死罪?”說完,又道:“四大人可有相中的?相中了時隻管牽了去!”王重榮道:“你如何知我要馬?”牙子賠著笑說道:“拓跋軍爺便過來選了一匹方頭大眼的雪花馬。小人猜四大人還是要一匹火炭毛色的!”
王重榮笑了下,道:“倒記起一件事來,上次河中府一個姓陶的馬販經你手買了十來匹馬,到了河中,死剩下了四匹。這事莫不是你使了手段?”牙子一聽跪在地上道:“四大人,這話可是哪兒來的?小人一向本分,粉毛瞞病的事何曾乾過的?大人莫不是記差了?”這廝還要辯說,王重榮對王蘊使了眼:“與我拽到市坊口!來人,牛馬市閉市三日,所有牲口封欄,一蹄一口不許賣出!”眾人嘩然,卻也不敢多怎聲,都隨著往市坊口去看究竟。
才到市坊門口,宅裡便尋了過來,說是來了好些問病的蕃人豪長,定要到榻前參拜,他二哥(王重簡)吃纏得惱了,拳頭也攥了起來。王重榮揮了去,他二哥這拳頭能揮出去時便也不是他二哥了,纏著吧,有便宜的時節!對眾揚了揚手,嚷道:“此人夥同買主欺售病馬,為人所訟,鞫問不款,反歸咎市曹,實是可殺!”待馬牙子頭在地上磕出坑來,王重榮才又道:“念在此人尚有知懼之心,免卻死罪,杖五十,再追其贓!”市吏持杖要打。王重榮揚了頜,王蘊便過去奪了杖,四叔這是要他下狠手,雖然他不知道用意是什,也覺著眼下不合另生事體,可是四叔的性子他是熟知的,既不敢問,也不敢不從,更不敢幾杖便將人打殺了,緩了些氣力,打到了第五十杖,牙子喚不出來了,口鼻流血不止,是沒得可活了。
鎖了市,王重榮才上了馬,到了宅門口,便聽到他二哥在惱聲相斥,王蘊嚷一聲,那些蕃酋流矢迎下階來。王重簡一見面惱嚷道:“宅裡是又病又生孩,這廝們還直管死纏,真個氣煞人!”眾蕃人便道:“四郎君,我等豈是歪心?”王重榮冷聲道:“是不是歪心,得剖出來才知道!回罷,薅惱什的?好了自在衙中坐著,沒了自有地與你們吊哭!”一個道:“四郎君,刺史公的病究竟怎的了?滿城都是風言,有說好了,有說重了,也有說沒了!一城人心裡都不安穩,若能往榻前問問,出來也好撕那歪心的嘴!”王董榮道:“再歪纏我便先撕了你等的嘴!”眾豪長都是知道王鐵條的,隻得退了出去。
別駕王承顏卻還坐在那裡(注:別駕位在刺史之下),王重簡嗔道:“我喚公來幫嘴,公卻咬著舌,是什道理來?”王承顏道:“二郎君、四郎君,眾人所憂,吾豈能不憂?”王重榮道:“別駕公,南界亂事未定,兵馬未返,城中宜鎮之以靜,豈合喧鬧?設若致變,誰人之責也?”又道:“也不須公多憂的!”抬抬手,便往裡面走,王重簡也隨著。王承顏也不好說話,也隻得走了。
兄弟並肩往西院走,他爺王縱便在那裡。王重榮道:“孩兒還沒落草?”王重簡搖頭道:“金蛋也合生下來了,一屋婦人都在那裡!”他的言語很冷淡,他們兄弟四個論才乾是第四的第一,論生孩兒是第三(王重盈)的第一,第三的養成的孩兒便有了兩個(王珙、王瑤),實在不值得擔心的。
王董榮也沒有再問,到了別院,兩個老仆開了門,他爺的臥房裡鼾聲大作。推門進去了,他長兄正在坐榻上瞌著呢。王重簡坐了,王重榮走到床榻前望了望,抬手將榻旁幾上的湯藥倒在了尿壺裡,也過去坐了。一會,王重霸腦袋一沉,猛然睜了眼,不由得便啊呀了一聲,鼾聲也戛然而止。王重簡道:“怎的了?”王重霸撫著心口,嗔道:“怎得了!進來不嚷喊,還以為爺活轉了!”王重簡道:“活轉了豈不好?”王重霸歎了一聲,站起來道:“四郎,這不是事,還是發喪的好!”王重簡點頭道:“大哥這話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可別三郎戰功沒掙著,倒一宅都落下了罪!”
王重榮沒說話,他爺是昨日晚上沒的,依禮法便合拋撇開公事,喚回他三哥(王重盈),兄弟四個攜著家小扶著靈柩回河中去。可是瞞下了,開始是想南界的亂事不大,沒個幾天便定了,屆時軍馬回轉,一軍哭送,既好風光,他三哥也能得著一份功勞!現在事情倒不如此簡單了,拓跋思恭是在亂前回的宥州,那裡來人說他爺病重,卻驀地回來了,誰知有沒有藏奸?也不管他有沒有藏奸,如今城中有隙,而他拓跋思恭之能又足以乘此隙,自己便不得不防!現在一發喪,便等於將城子交到他手中了,如何發得?
“過了今晚再說!”
“那有什差的?”
王重霸問道。王重榮想了想,還是說白了。王重簡聽完,一笑道:“四郎,這不極容易的?你以父親之命,令他往三郎軍中去便了!”王重榮道:“遣他去是露怯,這廝不呆,一猜便著的!況且父親什時遣他往南行過?”王重霸道:“還有更易的,喚進這院來,一索捆了便了!”王重榮道:“捆了便會起鬧要人,殺了宥州便會亂,屆時朝廷問罪,你我便難逃!”王重霸道:“那怎了?”王重榮道:“我已有計!”王重霸道:“什計?”王重榮道:“打草驚蛇,趁著徐州兵今夜在城,驚他出城走!不走,再上書大府報喪!”王重簡道:“你可在意著,別輕易了!”王重霸起來拍拍腰,道:“二郎,你伺候著,我外面伸伸腿!”
倆兄弟剛出院門,一個仆婦便一臉喜色地過來了,嚷道:“大大人、四大人,三夫人母子平安,三大人又得了一個公子!”王重霸撫掌道:“好極,祖宗有靈,神佛保佑!”便往東偏院去了。
王重榮心裡是歡喜又惆悵,他隻小他三兄一歲,一子尚未有來!進了正院角門,便聽到王珙在嚷:“脫他褲子!”便起了廝打聲,是王瑤與王珂的聲音。循聲過去,三個人正在一角的棗樹下扭著,王珙、王瑤兩兄弟一個控上一個壓下,正要奈何小的。
“瑤哥,割了他,讓他做個閹奴!”
王瑤將刀抽了真個湊上去了,正要將手去捏,不想那物哧地一聲,衝出一泡腥尿來。王瑤躲避不及,一頭一身都濕了,跳起來又抹又吐又罵。王珙倒沒心沒肺地捶地大笑起來。王珂提著褲子就跑,一頭撞在王重榮身上。王瑤一見,流矢住了聲,王珙卻背過身兀自發笑。王重榮抓著王珂的肩提了一下,道:“三兒,那尿不來,可怎辦喲?”王珂道:“那四叔不來了?”王瑤狠著眼冷笑了下,四叔也有走的時節!
王重榮過去將王珙頭敲了一下,王珙突地轉過身來,仰著臉道:“四叔,侄兒一向以為你是英雄,卻也是條大蟲,索性給小蟲兒當爹罷!”王珂嚷道:“我是小忠兒,我是二大公子!”王珙不理會他,繼續道:“換作我做阿叔,便…”王重榮道:“便如何?”王珙道:“那豬狗砍了我兩條馬腿,爺便也砍下他兩條狗腿來!”王重榮道:“好,你做了阿叔便恁的行!”這三個都是軍中生長的,刑人砍人是自小見慣的,養成了這鬥勇尚狠的氣性,這不是什壞事,斧锧無情,慈不掌兵!夷狄畏威不懷德!雙手一攏,揮著三人道:“走,出出惡氣去!”
到了中庭,使小廝取了三大壇酒來,將封揭了,袖裡取出一包藥來。王珙嚷道:“四叔,這可是毒藥?”王珂搶白道:“不是!那得藥死多少人!”王重榮笑了笑,一包泄藥抖盡,道:“捉鳥出來,發什麽愣?一人一泡尿!”王珂一時撒不出來,正努著勁,不防王瑤在背後便是一推,半截身子便栽了進去。王瑤趁機將剩下的半泡尿全衝在了他衣袍上。王珂掙出來,叔侄四人都莫名的笑個不已。
“去,看看你娘去!”
王珙道:“我娘還叫喚著來!”王重榮道:“什的叫喚,你兄弟都落了草了!”三人歡地一跳,一齊竄沒了影。
時溥在毬場立了帳幕,天色還有光,沒興賭錢作耍,便從了張友閑步往市坊逛去。很快便踱到了蕃漢酒樓前,五間簡陋的鋪面南向朝著橫街,門外打下了一線木樁子,除了馬外,還系著三四隻高大的駱駝。這些牲口一邊甩著尾嚼著草料,一邊轉著耳聽著樓中的歌笑,頗快活的。
時溥一經過便瞅見一匹好白駿馬,不由得便上去撫了撫,這時,便聽得有人在店階上作嚷,張友道:“軍將,那頭喚來!”時溥看過去,是個羌人,道:“又不盜它一根毛,隨他喚!雲九,這馬真好來!”張友點頭,道:“這鞍子不是那大元的?”果然是的,時溥笑道:“我只看馬了,這羌人果然大膽,恁好的鞍具也不卸了去!”也是沒想,這廝眨眼又得了好馬。張友道:“人過來了!”來的卻便是拓跋思恭。時溥笑著嚷道:“好馬!”拓跋思恭過來道:“哦,時軍將!”時溥道:“拓跋公,時溥失禮了!”拓跋思恭一笑,道:“店裡好酒,將軍可願移步?”時溥抬手道:“恭敬不如從命!”
拓跋思恭歡喜前引道:“這是退渾人的店,城中無如它大的,也無如它好的!”吐谷渾人的酒時溥還真沒有喝過, 吐谷渾人的馬蹄倒差點挨過,那年朝廷討伐龐勳,內中便有吐谷渾。
裡面天光已經昏了,還沒上燈,隻樓上有些火亮。下面倒無空座,漢少羌多,男多婦少,滿屋喧雜,卻還有抱琵琶在唱的,也不知能有幾字明白到耳。拓跋思恭舉手打了呼哨,一時便靜了,只剩下琵琶的弦子還在清響,以及樓上傳來的婦人的呻吟聲——這酒家的“好”,大概便“好”在這裡。拓跋思恭喚了兩個抱琵琶上樓侑酒,喧雜聲便又起來了。到了樓上,左手一個房裡便跑出個衣袍不整的漢子來,這是“二元”拓跋思諫。拓跋思恭招喚道:“來,見過時軍將!”聽著他似乎對這兄弟有諸多不滿意。拓跋思諫見了禮,便往下面要酒肉去了。
房間裡閃著一盞微弱的油燈,昏光下一地的盤杯狼藉,男女的呻吟卻愈發入耳,大概便在垂簾後。拓跋思恭過去將燈撥亮了些,扶起另一盞時,便聞到了一股尿臊味,不由得罵出聲。這時簾後有個聲音歉意喊了聲“阿哥”,一個女聲緊挨著嗔了一句什話,那聲音沒停,大概還不止一對男女來。
燭顯然是澆過尿的,點了好一會才亮了起來。簾後一陣笑,滾出兩條肉蟲來,便在光影裡戲著,都不慌亂。拓跋思恭一邊罵一邊踢出兩塊空席子來,那肉蟲兒朝簾子滾了滾,隻余兩雙腿腳在外。拓跋思恭道:“幾個阿弟,將軍莫見怪!”張友見時溥落了座便退到了門口。一會,拓跋思諫抱了兩壇酒進來,兩個抱琵琶的女子跟在身後,上來見了禮,尋了塊地坐下,便將弦慢慢撥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