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這些天也聽了許多“神童太子”的傳言,不由笑道:“既如此,陛下有無賞賜承乾?”
李世民也坐下來,為妻子摘下發髻上沉重的釵珠,“他向我提出了一個要求,說想要同齡的玩伴常常去東宮便宜行走。不過,除了兄弟姐妹……”說著,停頓了一下,“他要的都是重臣之子。”
皇后的動作也為之停頓。
她品著話裡的意味,分明是陛下對太子的意圖另有所思。
承乾整飭東宮,顯露出了理政的天份,按理來說,應該也會有識才聚賢的天份。如今特別選擇實權臣子的孩子為伴,很難說沒有深意。
她故意打趣道:“陛下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呢?”
耳畔響起熟悉的笑聲,和當年暗結情愫之時太原公子爽朗風趣的笑聲一般無二。
“我自然是高興的。”李世民道,“他將來要理政監國,我還擔心他自幼嬌養,難荷重任,思量著如何讓他慢慢學會駕馭,誰料他小小年紀竟自覺了不少門道?這孩子…不知隨了誰呀?”
皇后聽得咯咯直笑,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的鼻子:“自然是隨了你呀。”
“陛下憂心太子自幼養尊處優,得位過於容易,不知敬畏,生恐嬌慣出禍患來,所以歷來不許他依賴父母懷抱而懦弱。如今,承乾不負所望,陛下應該放心了吧。”
李世民眉頭輕舒,點了點頭。
“說起玩伴,妾倒是想起一件趣事。”
“昔年陛下出征,承乾在王府聽說您的故事,便…”皇后說著忍不住笑起來,“便在庭院和人做遊戲,扮做陛下,要那些近侍都扮作他的將軍。”
“你是說……他在辦家家酒?”李世民睜大眼睛,隨即笑了起來。
“有機會,我也要看看,哈哈哈……”
殿外稍遠處的宮女納悶起來,陛下怎地忽然笑得那麽開心?
奉旨意,被太子選中的宗室、朝臣子弟便常常到東宮來玩。
李承乾到底比他們多經二十年風雨,深曉孩童心性,更知道如何讓孩童信服。他半是予利,半是交心,幾番交往下來,直教他們心悅誠服,引為知音,恨不能日日粘在太子身邊。
於是,一張稚嫩卻得心的網絡自太子手上鋪設開來,以童稚的、難以為人所警的方式,隱秘而自然地慢慢滲透進朝局中去。
東宮熱鬧了數月,蹴鞠、觀戲、鬥棋、比武,因太子所設遊戲合乎禮法,且往往在其中雜以經史韜略、兵法農商之理,以閑時研學之名堵住了非議,玩得自然盡興。不出幾次,宮中年幼的宗室們也都坐不住了,紛紛加入進去。
又幾個月,李綱拜太子少師,深受太子禮重。
天子理政之暇偶爾問起東宮課業,太子從來奏答不俗、流暢深刻,為此,東宮師傅便多受嘉賜,孔穎達每與同僚修撰五經義疏時,也為之倍受褒迎,由此自得。
李泰常來東宮,見眾人群星拱月似地圍著大哥轉,自己則成了沒幾人在乎的透明人,不由心中不平。更重要的是,他察覺大哥總是明裡暗裡針對著他,在東宮愈發不是滋味,因此很快便不去了,轉而一心撲到阿耶身邊討寵愛。
不久後,李承乾看厭了舊式傀儡戲,便下令往民間尋訪想法靈活的文人來寫戲。不過幾日,一個其貌不揚的青年布衣被帶到了東宮司經局安排寫戲。
寫了幾出,李承乾都覺無聊,乾脆喚了那人近前,親自講述,編了一出以前世經歷為藍本的故事,令其寫成。
這人倒真有點歪才,一日之內便寫成一出活靈活現、精彩絕倫的戲。
李承乾看了大笑,下令賞賜,又立刻命傀儡藝人操縱傀儡排演出來,召集了常來往的夥伴,還特意邀請李泰一起來觀新戲。
李泰不知兄長心思,以為是見自己不去了,心中惦念起自己來,重振了幾分信心赴約。
戲場在宮苑內臨湖而設,香霧縈繞處,一群非顯即貴的子弟悠然落座,把傀儡戲台圍了大半圈。
傀儡製作得栩栩如生,一個是平民老翁,一個是端正的大兒子,一個是陰損的小兒子。
隨著鼓樂,傀儡牽線而動,鼓點時急時緩,唱的是老翁被次子蠱惑,偏袒著允許其爭奪留給長子的田產。幾番鬥爭後,仁厚的長子逐漸被磨去了本性,乖戾起來。
台下觀眾自然是扼腕而歎,紛紛責怪這老翁是老糊塗,李泰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有趣戲碼,看得入神,並不知自己就是原型之一。
曲聲忽然由悲轉喜,是那大兒子得到啟示,振作起來,揭破了其弟的計謀,奪回了田產。在眾人的擊節喝彩中,傀儡戲收了場。
“如何?新鮮嗎?”李承乾笑著問。
“有趣!”房遺玉以銀湯匙充作笏板,舉出一個‘啟奏’的姿勢,逗得眾人哈哈大笑。
李承乾抬手平了眾人笑聲,問:“哪裡最有趣?”
房遺玉再次‘舉笏’,這次依然有隱隱約約的笑聲,她毫不在意:“回殿下,阿耶下朝後,喜與臣談論天下事,雖增長見識,卻是不夠生動。今日觀殿下設戲,宛如親身體會平民之喜怒哀樂,生動異常,別有滋味。”
“青雀,你以為如何?”
“極好!”李泰回道。
“你覺得那個小兒子怎麽樣?”
“一小人耳。”李泰說著,又追加數語貶損之,語氣十分不屑。
李承乾聽他自罵,大是解氣,待近侍端上果汁,便捂著笑疼的肚子,命端給越王解口渴,一場小聚就此收場。
太子病愈數月後,朝廷中事亦漸入正軌,宮中上下得以安度春節。
不久後,正月癸亥,春耕時節,天子搬詔恢復藉田之禮,決定躬禦耒耜。
秘書郎岑文本乘此機會獻上《藉田頌》,天子閱後讚許,召令眾學士商議藉田儀式所在,恰逢給事中孔穎達為太子教授經典,便傳太子一並來聽議。
李承乾正襟危坐於陛下身畔,耐著性子靜聽眾人論著晉後中原割據、雜以獯戎因而廢禮的經過,許久才等來關於‘城東’行禮還是‘城南’行禮的爭辯。
孔穎達等援引故事說著“天子應當藉田於南郊,諸侯才在東郊,在城東置壇不合古禮”雲雲,卻被陛下一句“禮緣人情”堵了回去。
他雖厭煩這右庶子, 聽著聽著卻也不由暗自嘀咕起來——陛下分明已有主意,還要讓人論過再駁回,簡直沒道理……正在腹誹,冷不防被陛下忽然點名提問。
“太子以為呢?”
原本較為放松的右庶子,見太子忽然被陛下考校學識,立即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李承乾忙搜撿腹笥,想起一條來,迎合道:“兒聞堯舜敬授人時,便在東方,可效仿之。”
李世民滿意地點點頭,就此定下籍田之禮。
眾臣奉命告退,他留住太子,又問:“太子可知為何恢復此禮?”
李承乾垂首道:“自古以來,唯勤勞稼檣方得存續。籍田之禮,歷來用於祈年豐收。而今隋末喪亂之後,百廢待興、國力疲弱,陛下領三公九卿躬親以藉千畝,可教官吏不敢輕視農桑。”
“你以幼齡,能識朝廷之憂、稼穡之難,我心甚慰。”——伸手喚幼子近前,問以近況。
李承乾感受著那隻手在發間輕撫的慈愛,聽著溫柔的關切之語,隻覺做夢一般。
春日以來,隨著太子身體康健起來,甚至吃胖了些,天子親加問詢的次數便陡然減至寥寥,隻偶爾見保傅所奏以查知太子近況,罕有的召對也是問以政道。
如三月中,天子下詔各州縣長官賑恤初遷逃戶,便順著此事召問太子以吏治。
六月時,馬周上二十余條陳,事後天子與太子議其道理。
九月初,天子下詔賑恤貝譙鄆泗等九州水患、德戴廓三州蝗災、六輔之地及綿始利三州旱災、北地諸州霜災等事,命秘書郎作一文記賑災之經過,送太子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