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雖然瘦了些,眼光卻更加如炬,神態還是那樣恭順如儀,如同尋常的駕前臣子,幾乎不見父子間應有的親昵。
李世民望著這樣的太子,思及那道正中他下懷的奏疏,心中不免五味雜陳——這個年紀的孩子,得如何地挖空心思費力求索,才能將他的煩心事這樣有條不紊地一一道出?他試探過多少大臣?他研看過多少朝政?
這樣被揣度著輔佐的感覺他並不陌生,輔機、敬德、‘房謀杜斷’,無一不是如此。可是,太子如此年幼,如何也能做到這種地步?
“你上的奏疏我看了。”李世民沉吟著,緩緩踱步,“這些事情是你想到的,還是什麽人提醒過你?”
這樣問,想是懷疑東宮臣屬欲借教導太子之機伸手攪動朝局。李承乾心下了然,拿出一份孩子氣的天真之態:“不是他們提醒我,是他們回答我。”
“哦?”李世民好奇地挑起眉來,“你又為何會問出這些事來呢?”
此行正是為讓天子信任此舉全然一片忠孝之誠,話至此處,正適合談起‘親情’來,李承乾道:“去年翁翁病了一場,兒去大安宮探望,禦醫曾說起,藥石只是其次,醫之上者,在於醫心。”
“所以,承乾見阿耶一直以來心事繁多,便也想尋出幾味藥來醫阿耶的心病。”
他說完,便瞧見陛下的臉上浮出愈來愈明顯的喜悅和欣慰,隨即竟將他攏在身前:“為了找藥,寧將自己累瘦許多?”
“承乾找的藥對症麽?”
“對症。阿耶讀了你的奏疏,心緒為之一寬呐。”
“阿耶,承乾不止尋方,還可為您做藥引。”李承乾趁熱打鐵。
“藥引?”李世民站起身來細想了一下,旋即了然而笑,“你想用你的東宮輔助朕完成這些事?”
陛下的語氣裡沒有半分疑忌,李承乾便也直截了當:“臣為儲副,輔佐君王也是本分之一。臣的東宮可以為陛下在其中穿引,會省卻陛下許多的不方便。”
李世民眼中一亮,旋即把目光重落太子身上,欣慰中蘊著激勵之意,“你加冠後,便隨內朝聽政了,聽訟理事也有月余,辦得一向不錯。這樣吧,從明日起,你不只是聽政,內朝議事,你可參議無妨,有什麽事,也可直接上奏。除此之外,就按你所說,去善加使用你的東宮。但有一點,君體德行的修養不可松懈,凡事多聽諫言,三思而行,不要妄自論處。”
“臣遵命。”
達成了目的,太子的語調都不免輕快了許多。
李世民見他高興,卻有些心疼起來,囑咐了一番‘勞逸結合、多多養身’的話,又賜下了不少來自各地乃至各國的山珍海錯,將自己的禦廚調撥了一名過去。
回了東宮,那些珍饈美饌轉頭便被太子大半賞賜了出去。李承乾念著前世生死相隨的情分,加之父親早亡的苦楚,著意多添了許多好東西給杜荷。
杜荷進出東宮多次,早早地便與城陽公主暗生情愫,公主們嘻哈談笑之際談起那些子弟的事,許多事情便自然而然傳到了李泰耳中。
越王被太子孤立之事,也漸漸由隱約之態轉向了明顯的情勢。
李泰聽了這些事,心中更添不快,埋怨不忿也日漸增加,在陛下跟前愈發爭寵信、使絆子,想著給太子一點顏色看看。
東宮壯大之際,越王也愈發出色,不僅天資不凡,更不負天子親自教誨,已能寫出一手好文章來,每每出入弘文館,便博得一眾文學之士大加褒譽。
朝中流傳著的,很快便不只是聰慧絕世的太子殿下,也有了天賦異稟、談吐雅善的越王。
天子引以為傲,挑選了幾位才華蓋世的學士,每日在弘文館悉心教導越王,李泰也漸漸慣於談史論政,常與陛下議論經史,深得看重,終於在已授了揚州大都督與越州都督、兼遙領多州軍事的基礎上,又加封了左武候大將軍。
與李泰一顆心扒在陛下身上不同,李承乾將心思都放在朝局之上——自從得了陛下允準,他愈發放開手腳參攝政事。
制度變革往往也與人事更替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這樣的機會東宮自然不可錯過。
陛下在朝中部署著對中樞‘決策’與‘行政’兩種職權的平衡,李承乾心領神會,借請教之機,勸勵魏徵聯合了同在東宮的禦史張玄素、中書侍郎杜正倫,和張蘊古等人,推舉著他們掌實了風憲刑台的職權,震懾著朝中身居高位的元從功臣。
而張蘊古被冤殺一事,李承乾也借著天賜的先知極力抗諫,扭轉結局,挽救下了這良臣的一條命,更洗刷了冤情。
之於張蘊古,這番推舉、救命之恩自不必言;而對於陛下和眾臣,太子為輔君,在朝廷中的份量也隨之越來越重。
隨著三省改製推行,功臣職權漸漸收束,新晉官員的權力大大提升,兩邊各自佔據不同的政治之資,互為約束,形成了美妙的平衡,此後變革的推進只需順勢發展數年即可。
如此一來,非但天子自身不必為貶黜功臣而廢了情誼,朝政也為之風氣大正。
至於軍改,內朝幾次會議,據杜如晦留下的方案議定了兩全之策,要點是兵將分離、削減都督府、化兵為亦兵亦農等,十分完善。
只是尚書右仆射李靖擔憂武將對削權心生憂懼,士卒也會因改製而戰力大減,頗有些不讚成的意思——可是這改革卻非要倚仗李靖的威望和能力從中主持不可。
太子便借著師生之情,從中勸喻,不談君臣朝廷,隻談‘高山流水’、‘事在人為’。
李靖一向與陛下君臣相得,引為知音,不願相負,更兼大勢所趨,自恃才高,認為或可謀得兩全,便也順應。
這些事上,太子付出不少辛苦,天子很是感念,東宮所求便一例斷然應允,放寬了許多限制,朝政也更放心太子聽斷歷練。
不久,李綱逝世之後,太子失了領銜的師傅。
對此,李承乾早就有了主意,一心要魏徵做他的太傅。
可陛下詢問起這件事來,魏徵卻有些惶恐退卻。
按理說,他本不必惶恐。
上一世,自三省改製結束,他與房玄齡在朝會上就‘守成與創業孰重’的問題辯論之後,朝野已經分明他二人是天策府功臣與新晉克成中正之臣的領袖人物。
二人的辯論看似是理念之爭,實則卻是在爭著法理優勢、治權資本。
陛下最終雖說定論二人一個‘經營天下’,一個‘繩愆糾謬’,俱是股肱,但顯然,魏徵在朝廷中的後來居上已成了不爭的事實。
魏徵遲遲不敢接受,李承乾只有親自做出些行動了。
又一次輔臣通見之後,太子留膳,專命人製了魏徵喜食的醋芹,還有鱸蒸、炙鴨、應季的松花餅,又取了一壺珍藏的民間酒來款待。
鴨、魚盡是太極宮禦廚監製而成的,堪稱長安之最,可是魏徵眼中似乎只有醋芹,用了一會兒便連讚數次,看得李承乾怎舌。
用過菜了,李承乾命宮人斟酒。
酒一傾入杯,魏徵便辨認出了熟悉的味道,怔了怔,“殿下何處尋得此酒?”
李承乾笑著將手臂倚在憑幾上,“魏公不知?長安城內已有傳言,‘黃金一鬥,不如魏公一口’啊。”
魏徵自然知道自己釀酒的大名,一直為此得意,只是此刻被太子誇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臣素來有此愛好......”
“魏公酒必將傳世有名。”李承乾歎了一聲,“酒肆老板曾說,當年魏公看他生意慘淡,親身到店內傳酒之製法......”
魏徵一驚:“這事殿下也知道?”
“尋酒時偶然得知,偶然得知。”李承乾笑了,“承乾聽了這故事,當時就心生感歎,魏公大才,若是只剩下弦上功名、酒壚身世,豈不可惜?”
這些話勾起了魏徵心頭舊事——他昔日追隨李密、夏王,後又為息王幕僚,曾為當今陛下之讎,這層身份,是永遠無法磨洗的。當日玄武門之後,他自覺會遭清算,不存生念,才將酒法傳之於世。如今,這層心事卻被太子點了出來。太子聲稱‘可惜’,也正是他那日的心情。
魏徵慨歎之下,不由舉杯,“臣敬謝太子殿下相知之意。”旋即一飲而盡。
李承乾回敬而飲,靜靜等著,果聽魏徵緩緩道:“所幸陛下有海納百川之志,願做伯樂,許臣得有如今的作為與名節。”
“陛下待臣之厚,已令臣不得不兢兢業業,恪守臣職,方才心安。而殿下之厚愛太甚,臣便不敢領受。”
“魏公因舊事而惶恐,是人之常情。”李承乾意味深長地望著魏徵,“可是魏公應知,陛下要克成‘貞觀’之治,承乾身為儲君,閱歷尚淺,卻沒有提綱挈領的太傅,心中也是惶恐啊。”
魏徵聽著,陷入了沉思。
太子這一番話盡是相知之意、中正之言,別無營私的意圖,將他當做了社稷良臣。
這樣一位皇儲,誠心引自己為師,意欲謀得來日的成就,而自己又何嘗不可借助太子實現心中的抱負呢?
再也沒有了推辭的道理,翌日見駕,魏徵便應下了太子太傅的職位。
不久後,李承乾尋了被陛下召對的機會,著意褒舉著時常入東宮陪伴的房遺直,有時誇他談吐有見地,有時誇他行事謹慎、對自己規諫頗多。
李世民聽著,愈發讚左仆射教子有方,其子肖父,便許諾好生栽培,日後到了年紀便讓房遺直入仕東宮,成為皇儲的左膀右臂。
房玄齡得知長子受陛下看重的內情,對太子的示好十分受用,因而不久之後,陛下調整他兼任東宮詹事時,便爽快地應了下來。
如此一來,兩撥重臣的領袖,便都成了東宮的臣屬。
李承乾眼見著心中的圖景在一步步地實現,心境自然大好,也終於有了閑情逸致玩耍幾番。因為陛下信任日增,東宮的限制少了許多,他肆意盡興,漸漸有些過分起來。
事情傳到陛下那裡,陛下隻道是太子久勞案牘,報復性玩耍而已,每每只是勸導提醒,不見加責,又令東宮臣屬多多勸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