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趕忙乘機換個角度行禮,卻不敢站起來。
一番前因後果敘述完畢,李世民似想起了什麽,瞪著太子:“難怪近來你的文章變差了,你說,這樣幹了幾次?”
陛下盛怒之下,若是再發現他說謊只怕更要發作,責罰倒在其次,若就此對他冷淡了用心可怎麽好?李承乾又轉回身,朝陛下叩首,掂量著給自己去掉了兩次極可能瞞過去的,回道:“算這一次,有三次。”
李世民從禦案前站起來,眼見要向跪伏在地的太子走去,皇后趕忙略移幾步,擋在二人中間,俯視著跪伏的李承乾,訓斥道:“好個不識好歹的孽障,你阿耶貴為天子,日理萬機,精力何等寶貴,肯為你如此傾付心血,耳提面命,生恐耽誤了你,你卻不分輕重,貪玩偷懶,竟敢欺瞞作弊,豈有此理!你的書都讀到哪裡去了?”
皇后的話連珠價似落在太子頭上,一番斥責便把皇帝想說的話全說了出來,聽得李世民立時少了幾分憋屈之感,背過身去,不再看跪伏在地的太子,仿佛生怕自己一時脾氣上頭動了手。
李承乾低聲諾諾認錯。
皇后厲聲道:“罰你今夜將這三篇文章裡的朱批各抄寫二百遍。”
李承乾心知阿娘是來為他救火的,罰他抄寫,偏偏隻罰朱批,定是為了暫熄陛下‘心血枉付’的委屈和惱怒——縱然文章不是他寫的,但將批注記在心裡,到底也不算是白白批注。
話音才落,禦案那邊傳來一聲輕歎:“今日他整日狩獵,再不休息,只怕不好。”
“聽見沒有,這麽頑劣,你阿耶還要心疼你呢。”
李承乾忙叩首道:“兒自知乖舛教誨罪不可恕,陛下慈心,兒感愧無地。但請陛下保重聖躬,安歇為好,兒明日自來請罪,任陛下發落。”
皇后又是一番訓斥,將太子趕回了寢宮,又驅走了隨身的宮婢,俯身拾起地上的紙團,展開看了看,放回禦案上,曼聲道:“二郎。”
自登基後,李世民少見她這樣稱呼自己,輕歎一聲:“你且說說,這混帳……我是不是待他過於上心了?直教他覺得這份上心便宜得很!”
“承乾天生聰慧,難免驕墮自大,明日他來請罪,陛下好好教訓他一頓。”皇后上前挽住皇帝的手,一面打著哈欠,一面作勢朝寢殿內殿走去。
李世民見她困倦之態,不覺也被染上幾分困意,才發覺夜已深了,順著走向內殿。
李承乾回了宮,哪有心情就寢?一面恨自己嘴欠,一面愁如何才能教陛下不至對他冷了心意,忙找出前兩次的文章及批複,不理近侍的勸告,令鋪紙研磨,立即大花心思地補寫。
這三篇文章寫得他搜腸刮肚,竭盡腦力,夜半方休。他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匆匆睡去。
翌日一早,他一起身就發覺渾身酸痛、困意極深——是他飛馬狩獵一日又睡眠減半的緣故。
撐著起來讓宮人服侍衣冠洗漱,再命機靈的貼身宮婢一早去附近砍一截小臂長短、兩指粗細的竹板給他,順帶剝磨成不會刮刺皮膚的程度,便趕赴朝會。
一整個早朝,他都不敢同陛下對視,偏還要撐著威儀如常,好容易挨到早朝結束,匆匆更了衣,接下宮婢送來的竹板,藏進衣袖,自去陛下寢殿跪候,順便為今日的進言打著腹稿。
朝會後,李世民理政事完畢,更了衣,甫一踏入內殿,便瞧見太子規規矩矩地跪在當中,正對著他來的方向,想是一下朝就趕來等候了。而皇后則一早心照不宣地帶著年幼的皇子、公主離開寢宮,連宮人一並打發了出去。
聽見他的腳步聲,太子仰起臉,帶著幾分討好、幾分怯畏的目光閃了閃,再沒了半分早朝上的氣度,活像一隻委屈的小貓。
李世民不想搭理,繞過了他走向配著屏風的坐席。
李承乾似是對這種情況早有預料,起了身,跑到陛下跟前,又跪下,放了一遝紙張在地面上,牽起嘴角,露出一排牙齒:“兒連夜補齊了那三篇文章,特呈給陛下。”
李世民把書幾上的書又翻過一頁去,抬眼看了太子那討好的笑容一眼,繼續看書,並不搭理。
李承乾心道自作孽不可活,五官皺了一皺,厚著臉皮自己拿起一篇,自顧道:“陛下累了,不想看,那兒給您讀。”
話音才落,卻聽陛下冷哼一聲:“不必。”再無後文。
太子的笑容凝在了臉上,尷尬片刻,輕歎一聲,隻得拿出殺手鐧了——
李世民余光瞥見他的太子別別扭扭地,紅著臉,好不容易才從袖管裡取出一片平直的、戒尺大小的竹板,捧在手上,舉向他面前。
“古有‘撲作教刑’,今日兒奉此請罪,請陛下重罰。”
天子的目光垂落在那把‘戒尺’上——它被打磨得光滑趁手,因不太粗又不太長,且有韌性,剛好能藏入太子衣袖之內,以至於他剛才走進來時未曾看出。
太子選擇這個作為負荊請罪的道具,倒並不出乎意料——堂堂儲君,若是拿著一個醒目的刑具在外面走,難免引人注目猜測,只怕還沒走到此殿,就活生生羞死了。
“打你做什麽?不過白費工夫。我也懶得打你。你東宮那麽些博學鴻儒,自有人教導讚佐於你,何必煩來問我?我看一切恢復如舊是好。如此,也省卻我許多功夫。你退下吧。”
李承乾聽至此處,心已涼了半截,一時手足無措。
“退下,收拾了你的東西一道去。回京以後,將你少陽殿的東西也都搬回東宮去,免得一時缺短了合心的物事,還要往返太極宮折騰。”
“愣著幹什麽?出去!”
李承乾茫然失神地出了內殿,心似沉入了一片冰冷深海,萬般懊悔雜亂無序地重擊著顫顫巍巍的最後一根振作心弦——在踏出殿門三五步後鏘然崩斷。
直到急促的心跳聲伴著面頰上的溫熱潮濕終於得以被察覺,他才發現自己惶急崩潰之下竟急哭了。
他天性七情易感,情性上來了更是無法抑製,因而此刻那沒出息的淚像有感於主人心底的懊悔崩潰,斷了線的珠子似地,大有一發不可收拾的跡象。
但此刻,狼狽與否於他而言早已算不得什麽了。
分身乏術便自作聰明,不想卻毀了最要緊的經營,陛下如此冷心生厭,他又該如何?難道他又將重蹈那日日夜夜在憂懼中崩潰以至於自我毀棄的命途……不!絕不!
看了看手裡的文稿,毅然返回殿門前跪下,用已漸有抽噎之勢的泣腔,強撐著清晰咬字,逐字逐句念出了聲。
門外誦讀之聲一響,李世民翻書的手立時頓住,慢慢收了回來。
隨著一字一句清晰傳入殿內,他索性再不朝書幾看一眼,隻歪身倚在憑幾上凝神聽著。
聽罷一篇,門外那邊似乎喘了喘,不知岔了氣還是怎地,隱約哽咽中便更雜了輕微的呃逆之聲,第二篇讀來便斷續不少。
這也無妨——天子聽著,忍不住心下點評起來——文章倒是還算允當達體,這混小子果真擅於駁辯,文風簡削直白,頗有峰潁,不似青雀那般馳舞華彩、辭藻炫技,聽來倒覺舒暢爽利。
至於那些偽作……混小子必是謄抄時順手修改了遣詞用句的習慣,才叫他分辨不出。
三篇終於讀罷,李承乾順了順氣,好歹不再有明顯的呃逆,但已是雙目酸澀,嗓中乾啞,風幹了淚痕的面頰有些發緊,身上更少了許多力氣。
至於手上紙張、胸前衣襟,也都洇濕得一塌糊塗。
正泄氣黯然滿心苦笑時,內殿的步聲緩緩清晰,一雙純白的錦襪停在他面前。
他仰起頭,不顧此刻如何狼狽難堪——“兒知錯了……”
天子立在門口,彎腰俯身,用手抹去太子兩頰上的淚:“進來。”
太子再次入殿,放下手中物事,規規矩矩正跪在陛下跟前,不待陛下開口,自顧再次捧起戒尺,生怕錯失陛下籍此泄怒的良機,一番認錯辯解之言泣聲道出——
“君親垂訓,親以教授,是無上之……恩待,豈能…荒棄不顧!只是前些時候一時糊塗,自恃…有些許淺見,因而……輕慢了答來無趣些的策題,這是兒自己自負愚蠢、好逸惡勞……平白虧廢…陛下心血,是兒之過。但兒絕非…有心戲弄…荒棄……兒深知錯悔,不敢奢望…陛下原諒,但求陛下重罰……”
這避重就輕的理由是他昨夜便想到的了,畢竟結黨營私之事不可實言,假稱貪玩廢學也會使陛下厭棄,只有……自稱是自恃聰明眼高手低……雖必定也會引來陛下怒斥狂妄無知,但到底他天資出眾本就是陛下愛重他的原因,如此,引起了陛下的惜才之心,即便重重教訓他的頑劣,也不會因此而棄他不教。
果真天子冷嗤一聲:“想你也是!早前德明公奏告你不耐於研習平日課業,只顧撿些艱怪刁鑽之題為難師傅,我還未聽進心去,今日看來的確如此!不說前兩個,田法稅法何其之重?你竟敢稱無趣而慢待?你阿耶我昔年亂世討賊、戎馬倥傯,也不敢說有了些許功業成就便目高於頂了,自知不精文學,此後不論延士納才也罷、在位閑暇也罷,何時不是勤於補拙、讀書請教?你長於深宮、年齒尚幼,即便比常人聰慧,又真有多少見識?不過是仗著天資賣弄聰明!便是美玉,只怕也被你這狂妄自大的毛病毀了!”
李承乾心頭略松了口氣,諾諾稱是,仍是討罰。
方才太子泣聲哀求,已消了天子大半怒氣,但這一番原由講出來,又激出了幾分惱。
“自是該罰。只是重罰就不必了,打壞了你也沒有益處。”
太子愈發紅了臉,把頭埋得更深,忽然手上一輕,是陛下拿起了那把戒尺。
李世民掂了掂輕重:“伸出左手,笞掌二十。”
李承乾遵命照做。
風聲忽響,‘啪’地一聲,頓時一片火辣的痛感自他的手心炸開,手掌立時痛得蜷成握狀,旋即被一隻手無情地捏住四指扯得重新展平。
疼得憋氣輕嘶,他還沒緩過勁來,又是一連九下。竹板有韌性,加之力道本就算重,疼痛累積幾乎激出了眼淚。
他用力地縮起已然紅腫的手,但奈何被捉著,攥不成拳,以一副痙攣般的古怪姿態僵在那裡。
“伸直。”
不留情面的短促命令,迫使他又將手掌展開,他無顏也不敢討饒,另一隻手偷偷攥住身下的毛毯,咬著牙忍過剩下的十記,末了,額頭上已是一層薄汗,掌心板痕交錯地腫了一層,被他縮回來抵在胸前緩解疼痛。
李世民看了看仍在吃痛的太子,將戒尺擱在身側,淡淡道:“這戒尺就留在我這裡,設作對你的教刑,日後再有犯錯,便用它懲戒你。”
“是。”
放在以前,李承乾必得一陣羞赧無地,但此刻,他經歷了方才的起落,複聽聞“教刑”二字,已是宛若天籟,心中只剩虛驚一場的喜悅。
緩了一緩,理清了腹稿,他正坐起來:“臣重寫‘教化’一文,別有所思,欲上稟為好。”
“說。”
“陛下教導,教化乃為正風氣。可是臣遍聞歷代故事,尤其是近幾代,發覺其中教化移風之難行,除了由於經年戰禍,還有就是世族的阻遏。”
世族……
常言道官有世冑、譜有世官。過江有僑姓,王謝袁蕭為大;東南有吳姓,朱張顧陸為大;山東有郡姓,王崔盧李鄭為大;關中亦號郡姓,韋裴柳薛楊杜為大;代北則有虜姓,元長孫宇文於陸源竇為大,各於其地。
這思路引起了李世民的興趣,不禁凝神細聽,示意太子仔細說來。
於是太子侃侃談道:“自黃巾之亂至周齊之立,世族挾田產、人口,競為奪利。國之發展、軍之存續,賴以屯田、苦民而已。天下之風,或望而趨於世族蔭蔽以避賦役,或難以為繼,為盜賊草寇、流民而已。期間,世族發展之勢未嘗重創,其文教之載,必利於其形勢,維護前時世族把持天下之舊弊。”
李世民眉頭微蹙,點了點頭。
“前代之君,欲削弱世族之勢,使世族之佃戶輪賦於國,無晉之急功近利,民懷其德,政令通順,得以成功。然至隋末為止,每朝代更迭,雖有新製,但難免沿襲舊傳統,其思想、風氣,難以驅逐世族數百載經營之影響,只因天下彼時難定,為求盡速穩固政權,唯有如此。”
頓了頓,年少的太子語氣轉為篤定——
“但多代混戰重立之後,世族之勢力漸漸不複往昔,且如今大唐一統四海、去除了突厥之患,重設田戶,百姓均有田產為生存之資,新治開辟之際,比之前代之保守求安、妥協為存,形勢可以說是極好,但世族數百載之舊風卻仍然影響世人。臣以為是應當開新風的時候了。”
李世民對天下人‘不偃仰在朝士、不貴當朝官爵,而崇重衰代舊門’的風氣早已不滿,這番話正是說中了此心,不由道:“你能有如此見識,可見往日也算是用功, 朕的心血也不算白費。你且說說,如何開新風?”
李承乾垂下頭:“這個,正欲詢問陛下的意思?”
李世民熟知他的習慣,這是在賣關子而已,不耐道:“你且說說,一會兒我召集議政就是。”
“是。”李承乾點點頭,論道:“臣以為,世家雖已式微,但今人死守舊例,依然以世家之人為尊崇,其別貴賤、分地域,害天下新治,乃舊風之一也,欲革除之,重定尊崇之道也就是了。第二,朝廷雖興文教,然教育才學之資本,其大半猶為世族家學所把持,朝廷設官學、科舉取才之外,又有門蔭、薦舉之制度,此中更易為世族中人攀附、交結之風所把持,國家選擢何等樣的人才,就會有何等樣風氣,欲開新局面,仍需革新。”
李世民細思著其中的道理,面上漸露讚許,想誇一誇太子,轉念想起方才懲戒的是那般上不得台面的錯誤,不由滿是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怪好的天資,偏偏就……”
太子又垂下頭去,不敢回應。
太子退下後,天子下令,立召房玄齡、高士廉、魏徵等入殿商議太子的建策。
於是君臣間又一番議論,幾無分歧,最終造成了四條敕令——
其一,改薦官製,使薦官之權責分散於三省之下,鼓勵無依托關系之寒士自薦,由朝廷考核。
其二,王府、見任宰相及勳臣子弟不須舉薦官吏。
其三,科舉考官人選不沿舊傳統論資,凡才乾者皆可為之。
其四,令黃門侍郎、禮部侍郎、中書侍郎等主持重修《氏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