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態見好、身體也見好,太子便又開始常常到太極宮去陪侍陛下。
經過這大半年的養病之後,李世民漸漸發覺,他這太子發生了一些明顯的變化——
再不複端肅沉著、矜持聰敏地體貼迎合他,仿佛光鮮假面褪去後,暴露出了某種本性似地,變得……黏人且頑皮。
沒錯,就是如此。
比如三日前,他從弘文館回到甘露殿,路上推敲著近日研讀典籍的心得裡有什麽可以用來教授太子,誰知到了附近的回廊前,竟瞧見……他的好太子正在和入朝不到兩年的宿衛宮禁的小藩將契苾何力比試摔跤。
顯然是在玩,玩的是很具有草原風格的摔跤范式——多少年來被諸多遊牧部族中的男人們青睞為最能展示他們雄壯的野性魅力的活動之一。
眼前的這一場應當是某一方即興發起的遊戲,點到即止,但太子的冠服還是有了些許的移位,雖然不嚴重得大失禮數,但至少大大減損了一位儲君應有的端重和威儀。
而契苾何力——這位在他印象中一直謹言慎行的鐵勒勇士,依然維持著既有的形象,任何人都能顯然看出他的緊張與抗拒——既害怕誤傷了年紀較輕且大病初愈的太子,又害怕表現得過於慫包而從此在外族衛士們面前抬不起頭。
當然,他最怕的還是……這一切根本是不合乎律令格式的,是觸犯宮禁的,也並不在天可汗陛下情願寬準的條例之內。
那麽比試的發起者必然就是這位興致正酣的大唐儲君了。
禦前近侍口報聖駕至,距離不遠,特意驚動了正在摔跤的兩人。
契苾何力瞧見了最崇敬的天可汗陛下,立刻住了動作,跪拜請罪——即便不是輪值時間內,也不該在宮禁中如此僭越禮法、嬉戲玩鬧……彼時契苾何力的漢話說得還不夠流暢豐富,因此他一邊搜刮詞句一邊急於表達,誠摯惶恐得不勝言表。
而太子……雖然垂首肅立著,但面上顯然沒有那份緊張惶恐知罪的神情,反而風輕雲淡地悠然沉默著。
臭小子,從前可不會…更不敢這樣。李世民覺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和平民百姓瞧見孩子外出瘋玩滾了一身泥回來時的心情有異曲同工之妙。
強忍住按著這臭小子的後脖頸一路押回甘露殿的衝動,他不理會太子,用頗似安撫的語氣讓面前的小藩將起身:“何力從來謹慎守職,定是太子的主意。”說著瞥了一眼垂首聽訓的太子,吩咐道:“你去吧,我隻處罰這罪魁禍首。”
契苾何力於是安心地謝恩離開。
李承乾跟隨著陛下回到甘露殿,挑揀了一個距禦座處約有兩三人距離的位置就坐。
方才坐穩,禦座處便傳來陛下頗有些感歎意味的話語——“這幾個月我寬縱太過,把你都嬌慣了。”
這語聲比訓斥多了些溫和平常,但又較點評更為嚴厲。
李承乾熟悉這種語氣,溫和並不意味著安全——從前他屢次拒諫、肆意非為,陛下也是這般語氣,耐心聽他辯駁,剖斷其中的道理給他聽,末了,溫和地問一句‘你認罰否’?
然而在這溫和問句之後的,絕不是高舉輕放的小懲大誡,不是耐心引導溫和規勸,而是毫不容情的嚴肅懲戒……
他仍然對那次被陛下納諫但同樣被陛下揍得淚流滿面、好幾日難以安穩坐下的經歷記憶猶新——因為太子屢教不改。
從此他再也不敢屢教不改。
後來他明白,他的阿耶從來就是這樣的風格。對待朝政如是,對待敵人如是,對待天下官吏、鄰國、宗室亦如是。總而言之一句話——要你永服其理,永懾其威,從此心甘情願按照他的意願進行。
“垂頭喪氣的幹什麽?”
太子垂著腦袋,回答:“怕阿耶打手板。”
這撒嬌似的語氣,更印證了李世民心裡的想法:太子確實給他嬌慣了。
“垂頭喪氣就不會挨打了嗎?抬起頭來。”
於是太子遵命抬頭,又聽見陛下問他:“你知道在宮禁中與人扭打嬉鬧,依唐律如何處罰嗎?”
“回陛下,笞二十。”太子規規矩矩地回答。
李世民點點頭,拿起禦案上的戒尺,“過來受罰。”
在預期裡,太子接下來應當是畏懼、惶恐、忐忑,繼而認罪求告這一流程,然而……
李承乾聽命走到阿耶近前,正坐,眼中竟閃出幾分狡黠頑皮的光芒——“兒知錯了。求阿耶容情,兒請贖罰金。”
既然是依法典懲處,那麽依法典變通也就無可厚非吧?
也好。
畢竟他乃堂堂儲君,沒有不許贖金抵罰的道理,畢竟他的陛下是講道理的。
當然,更重要的是,假如不準許的話……李世民想著,臭小子下一刻興許就會撒嬌耍賴哭訴:兒大病初愈阿耶怎麽就如此狠心?阿耶能不打麽?求阿耶不要打,阿耶打得好痛,二十下太多了,兒真的再也不敢了……
他乾的出來。
堂堂的大唐儲君在宮禁裡胡鬧,然後為了逃避幾記戒尺而大耍其賴?太子不要臉朕還要臉呢。
“可以。”
然而,他未想到,此後的一連十數日,太子都以‘俸祿被罰掉許多’、‘府庫不得擅費’等禁不起算帳的理由為依據,動輒在用膳的時辰來他的起居處問安請教,順帶視膳……
那麽,被罰了金,從陛下這裡蹭飲饌的太子老實些了嗎?並沒有。
貞觀五年林邑國貢獻了一隻五色鸚鵡,聰明機敏,善學人語,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成了天子愛寵。
然而就在某日,皇帝和太子一前一後進入內殿之後,那隻鸚鵡看見他們,便忽然扯著嗓子大叫道:“太子殿下駕到!太子殿下駕到!太子殿下駕到!”
一連三聲,氣壯山河,威風八面。
李世民回過頭瞧了瞧眼觀鼻鼻觀心的太子,後者正在他的視線下心虛地轉著眼珠。
於是皇帝沒好氣地在太子額頭輕敲一記——“我知道了,太子殿下駕到了。”
雖說太子頑皮,但他並不介意。
一則,太子在場面上依舊雍容得體,裁斷庶務並無錯漏失察,談論機務也甚為允當。
二則,他自己實在算得上是個感情需求過於深厚的皇帝,更何況他這位太子是如此特殊——自幼便冷峻老成、頗具謀略,固然每每做成了完美的儲君,卻頗使他感到不同尋常的生疏別扭。
他雖為君,更是父親,何嘗不喜歡這臭小子不假設計真誠深摯的敬愛、撒嬌的親昵、頑皮的赤子之心?
不久後,某日太子問安時陪侍帝後閑談,皇后從自身先天多病說起到子女們也都各有虛弱不足,正當太子大病初愈陪在身畔,便勸他多多強身健體。
“嗯……”皇帝點點頭,覺得有道理,便叫太子閑時習武強身,賜下一把精鋼所製的寶刀。
這刀是素雅的白榆木並黃銅雕花的裝飾,鞘口嵌以牛角, 古拙莊美得不可逼視,皇帝自己也有一把極為相似的。
李承乾得到之後,便愛如珍寶,有閑暇就在東宮苑內習刀。
他心境見好,又習武加以食補,身體不知不覺地強健起來。
不久後,李世民見他的太子強健不少,心中高興,便同太子一道練刀,權作消閑。
於是太子得以近距離觀摩天子在禦苑玩刀的情景,自那以後,當有人再說起陛下當年在太原縱情行走、交結豪客、打遍黑白兩道的傳說時,他腦海裡立時便有了生動鮮活的想象……和向往。
一同練刀,自然也略有比試,而太子的膽略和好勝心很是讓皇帝意外——竟然搶險截擊,毫不遲疑每一次可以將刀劈退的機會。這仿若和那個愁思憂懼、傷感多病的太子並非同一個人。
李世民能感受到刀身上傳來的披靡鋒銳的決心、張揚大膽的風范,還有那烈日般耀眼的鬥志。這樣的決心、風范和鬥志,連同這反差得愛憎分明、矛盾又統一的性情氣質——和他是多麽相似啊。
最終皇帝陪太子練刀的事,意料中地招來了諫官的勸阻,無非是說:陛下不能這樣啊,這樣多麽危險,誰傷到了誰都是很不好的啊,陛下要避免這樣的情況出現啊……
而陛下……
李承乾依然記得那天阿耶不以為意地,用‘兒郎質性’、‘寶劍當磨’、‘連區區習刀都抵擋不得的儲君將來如何執掌千軍萬馬’等理由將諫官們對付了過去,然後以拳輕擊他的肩,像當年的小秦王對待熟稔的袍澤幼弟一樣——
“好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