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是一個陌生的事件,記憶中的貞觀八年也實在沒有眼下這般順遂——李承乾搜索記憶,確定。
這一時空的吐蕃、吐谷渾、黨項、西突厥的許多情形也與記憶中有些出入。譬如西突厥咄陸可汗之死,便遲了數月,因此其弟沙缽羅至利失可汗也就遲了數月即位。譬如吐谷渾慕容伏允侵犯西部州縣之情勢,也與記憶中的緊迫不舍不同……
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聽到陛下似乎在說行幸晉陽之事宜,不由回神,先魏徵之口問道:“陛下曾言‘瑞在得賢,此何足賀’,如今為何竟要為此行幸一遭?”
天子聽了,笑道:“太子豈不知‘上行下效’四字?昔日若朕不貶抑此風,天下官吏只怕都不思民生實務,一味勞民傷財歪心思祥瑞媚上了。”
“如今不也應是這個道理麽?”
“今歲朕任十三賢臣巡行天下諸道,察長吏賢與不肖,問民間疾苦,正思不足。晉陽為昔年王業崛起之地,意義非凡,祥瑞如何倒不要緊,要緊的是如今臨近各州農牧得治,富足安樂、頗有成績,想著若是乘此機會沿途親臨民間察視一番……”
天子語聲停頓,正給了侍中侍禦史魏徵諫言的語隙,開口道:“陛下,天下雖安,然久經喪亂,數年經營又間逢戰事,田疇多曠,倉廩猶虛。禦駕行幸,耗費甚巨,少不得勞民傷財……”
“魏公勿慮。”天子打斷道,“朕此行既欲查訪民生,自然不會作勞民傷財之舉,此行全部事宜一例從簡,更禁止沿途州縣大肆奉獻迎送即可。朕更欲以此行示天下,朕之崇重,在各地家給人足,而非祥瑞,家給人足即為祥瑞……更何況,朕昔日與太原父老確有約定,總不可失信於民吧?”
“……”
於是,行幸之事便就此定下。
半月之後,李世民欣然啟駕,帝後同往,留太子監國。太上皇原應同往,只是身子老邁不願顛簸勞苦,仍留在大安宮安養。
臨別之時,天子著人收好皇太子贈送的備用藥包,很是欣慰地例行叮囑,李承乾一一答應。
“好,我放心。”
這是天子啟程前留給太子的最後一句話。
果如所諾,李承乾行東宮印信,拿出了比前世監國時更為老練周全的公心,朝野敬服,數月以來德望益增。
每日他處置朝政時,那道垂著十二道白珠的旒冕就在身後端置,仿佛在注視著他的一言一行是否合乎冕下人的期望。而那個冕下人……據說已在晉陽設宴歡飲,接見數不清的父老民眾……
現在大約快要回長安了吧?
政務聽斷完畢,李承乾松了松身子,在兩儀殿芸館懶洋洋坐下,思念之下,竟翻閱起陛下的文稿來。
看著看著,從草稿的底端抽出了一份從未見過的舊稿——《威鳳賦》。
一字一句默默看過去,他隻覺得有某種飛揚得意的自戀之情穿透那些精美詞句直直鑽入腦海,立刻勾勒出一個……欣然大笑、睥睨四方、神接蒼穹、翹起尾巴的巨大金鳳,正對著大海映照著自己威風美麗的形象……
他忍不住提起筆來,在文稿的背面輕捷描繪,轉瞬之間,一隻線條粗簡但傳神的小鳳鳥躍然紙上——展著羽毛、翹著尾巴。
看著這膽大包天的傑作,心頭忍不住升起幾分頑童般的快樂。
他那個嚴師兼受害者看到了會如何?大抵要訓他幾句、拍他幾下……他想象著阿耶看見這畫時的表情,忍不住笑彎了腰。
一陣急促而倉皇的腳步聲卻猛地打斷了他的幻想。
那是他的心腹近衛之一,此刻冷汗津津,幾乎是摔跪在他面前,用明顯因慌忙趕來而乾啞的嗓音稟告道——
“聖駕回京途中,蒲州有人告禦狀,掀出驚天慘烈,民怨沸騰,陛下震怒……”
蒲州……
蒲州!
太子臉上的溫馨笑意鬥然僵住,一時隻覺如遭雷擊,刹那間明白了他的近衛為何如此驚恐畏懼、情急癱軟。
速回東宮。
趙元楷之事,太子為求機密,知者甚少。因而此刻的麗正殿外殿,嚴防著大半東宮屬官,只有幾名深受信任的心腹被召集而來,無不面色凝重。
跪坐在當頭的那名傳信近衛緩了緩神,呈交出一封由禦前伴駕的東宮耳目匆匆寫就、連夜快馬送達長安的詳述信件。
李承乾接了信,迅速瀏覽,並與眾幕屬一同聽著近衛口頭轉述事情的具體經過——“就在前些天,陛下途徑蒲州,刺史趙元楷營造盛景以粉飾政績,陛下不悅。不過這原本很平常,陛下只是訓斥誡阻了一番。豈料,陛下心血來潮,要微服體察民情……”
從‘微服’開始,一番敘述極為緊湊,近衛一口氣說完,才猛灌了幾口水。
這些描述的話語,鑽入李承乾耳中,漸漸地同紙面上的字句交疊起來,指向了同一個推斷——所謂‘告禦狀’,一切並非偶然,冤屈之民自然不能憑一己之力得見至尊,而是從前受趙元楷結黨打擊的政敵心懷報復,大抵也早有籌劃,借由伴駕,暗中運作,由一‘恰好遇見’的民婦為引——苦主泣血含冤,跪求聖人申冤做主,如此,順理成章掀出了一連串冤獄。
而冤獄,乃自盤剝而起——蒲州刺史一心聚斂,地方官吏依附靠山橫行無忌,瞞上欺下,任用匪類整治壯丁、洗脫乾系,一時州縣之間官剝盜掠,敲骨吸髓,良善破家,歹人得志,冤獄叢生。朝廷查訪,每每卻隻治罪於小魚小蝦,辦不到元凶首惡頭上,百姓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民怨由是暗中洶湧起來,乃至有人私下叫罵‘狗屁貞觀’與前隋並無區別……
怎麽會壞到這種地步?!
想到此處,太子的臉霎時白了幾分,周身一陣冷汗不住往外冒著,轉眼間連指尖似乎都已冷透。
毫無疑問,從刺史到胥吏,凡有嫌疑者必然已經入獄嚴審,陛下盛怒之下,其罪難赦,極刑者求速死,死罪者求逃生,必然招供出諸多隱情,攀咬推脫,尤其是趙元楷——他手上那些牽扯太子的證據,大抵已然到了陛下手中。
形勢已經十分明顯了,信件傳閱完畢之後,議事眾人也已分作兩派。
以房遺直、杜荷為首的,自然堅請太子不可一錯再錯,當立即交出罪證,擒拿罪員,素服戴罪,任憑陛下懲治。
而那幾個曾同趙元楷為伍、深有牽涉之人,絕不願意坐以待斃——太子殿下深蒙聖寵,再怎麽責罰也是輕的,而他們只怕免不了在聖上震怒之下首當其衝遭到誅殺……於是紛紛建議連夜銷毀證據,跪求太子動用尚在手中的大權放出刺客探聽消息、殺人滅口,以減輕損失。
“愚蠢!”李承乾先於房杜等人罵道,“你們嫌寡人的罪名不夠重是不是?”
其間更有一人,竟聲稱‘如此民怨,震動朝野’,陛下極有可能廢去太子儲位,另擇賢子擔當。太子殿下如要自保,別無退路,不若趁此掌握大權之際,動用符令調動兵馬先發製人……
蠢貨……屬實是大難臨頭、狗急跳牆了罷?李承乾苦笑,面對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場景,想著。若不是狗急跳牆,如何說得出如此愚蠢狂悖的計劃來?比他前世那玩笑般的計劃更加可笑,這等毫無可能的瘋話只怕連七歲幼子都會為之一哂!
但這份愚蠢狂悖著實有些意義——讓他堅定了‘不可一錯再錯’。
正如杜荷所言,他們跑不了。即便這次跑了,此後必然還有追查清洗……
李承乾當即下令拘捕一乾牽涉人等聽候發落,並將那口出大逆之言的賊子當場誅殺,隨後交出罪證,素服戴罪,等候陛下回宮處置。
這樣的等候實在漫長而煎熬。
時不時地,他的耳畔就響起那近衛轉述的話語聲——“據說,隻瞧見陛下那時僵在當場,披風底下的身子在微微發抖,臉色可怕得讓人幾乎忘記了要喘氣……”緊接著,另一邊又響起那口出大逆的賊子臨死前的驚吼——“殿下不怕被陛下貶廢嗎?殿下甘心坐以待斃嗎!自古以來,廢太子豈有什麽好下場……”
夜半不寐時,濃黑的天宇仿佛也在俯瞰他的狼狽驚恐,那名為‘夙命’的絞索終究再次纏上了他的脖頸……
如此漫長的兩日之後,聖駕終於回宮。
而比陛下更早到達東宮的,是陛下的敕令——控制東宮,連同太子本人。
李承乾著素服跪候,眼睜睜瞧著禁衛軍在東宮出出入入地搜查罪證、押人離開。
搜查東宮唯一的收獲,就是確定太子的確交出了全部罪證和涉事黨羽。如此一來,案子查辦得極是迅速高效,幾乎是走流程一般,大理寺、刑部、禦史台三司會審,分派多人夜以繼日地審定、記錄,統共一天兩夜,就已全部結束。
翌日,陛下召太子入兩儀殿親自審訊。
對於再次相見的陛下,李承乾設想過許多種情形——暴怒的、冷漠的、厭憎的……可是真的相見時,他發現他錯了。
殿內光影加強了雙頰微微的凹陷,勾勒出一張疲倦黯然的臉,那雙眼睛……仿佛兩道隧洞,幽深中透出令人不忍直視的哀沉與憤怒。如此憔悴傷心的模樣,與離開長安時簡直判若兩人。
原本的設防與恐懼瞬間轉化為完全的愧悔。太子無言地跪下,再不敢去直視。
“我好傷心呐……”
不知沉默了多久,皇帝才開口,語聲很輕,似乎是累了。
話音才落,寂靜的殿內,響起一聲極輕的、眼淚砸碎在地板上的聲音。隨後,再次響起了皇帝的語聲:“那些人的口供,你要不要看一看?”
任由淚水滾落的太子深深埋首,狠狠地搖頭。
“我這些天夜不能寐,在想什麽,你知道嗎?”
李世民離了禦座,一步,一步,走到了太子面前。
“從前你總說,你明白、你知錯。可是你不明白!你不知錯!不止你不知錯,朕也不知!朕竟不知,朕往日悉心教導、寄予重望的儲君,竟是這樣一個視國如私、崇信奸回、不顧民生的混帳!虧你苦心經營,那些讒佞蟊賊大行其道!賢臣良民,泣血含冤!朝中朋比讒構,此消彼長!你知不知道蒲州的百姓是如何生死兩難?你知不知道那群讒構之徒何等腐敗?你知不知道民怨如沸!連百姓都在揣測,那趙元楷一直屹立不倒,是仗了貴人的勢!原來元凶首惡竟是朕的太子!”
每一句都像是千鈞重壓,每一聲振聾發聵的悲怒都似穿心的利箭,李承乾哭得幾乎委頓於地,抽噎道:“兒知罪……”
皇帝卻背轉過身去,快步疾行,帶起的陣陣風聲仿佛是發泄出去的怒氣——“你口口聲聲的賢明治道,原只不過是道貌岸然、欺君罔上!你的聖賢書都讀到了狗肚子裡去嗎?”
行至禦案前,李世民霍然轉身,兩行淚不知什麽時候自眼中淌了下來,手指著跪拜於地的太子,顫聲道:“朕日日耳提面命,生恐耽誤了你,將自己的賢臣愛將選出來輔弼你!朕……朕還有什麽做得不好?做得不對?這究竟是為什麽?朕做這些事,又是為了什麽?為了什麽!”
仿佛雷閃蓄勢,終於爆鳴。李承乾被震得一抖,腦中已然是一團漿糊了,模糊中,摻雜著對前世的遺恨,開口道:“兒一時糊塗,疑心青雀,才……”
嘩啦——
撲面襲來的一陣衝擊打斷了他——是被陛下揮落的口供呈辭、嫌犯案卷,疾風暴雨般摔砸在了太子頭上、臉上、身上,散落了一地。
李承乾略止了哭腔,叩首道:“兒萬死……”
“傳杖!”
近侍躬身趨近,請示道:“陛下,傳訊杖、刑杖還是笞杖?”
“笞杖。”
近侍應了聲諾,趕忙下去傳令。李承乾深吸口氣,定了定神,跪直起來。
杖責儲君非同尋常,這次禦前行刑也不歸大理寺、刑部擔負,而是由兩名禦前禁衛擔負。
候在殿外的魏徵,瞧見幾名內侍、禁衛攜著長凳、繩索、木桶,連同桶內數根手指粗細的黃荊笞杖進入了兩儀殿,不禁向前搶上一步要求見陛下,被一旁的房玄齡死死拉住——“魏徵!”
二人對望,魏徵讀懂了房玄齡的眼色——進言自然該進,但現下陛下震怒,需得將這份怒火痛痛快快發泄了出去,有了冷靜的意思,才有了他們進諫的豁口,才能成功。眼下不可急切,否則適得其反,自身難保啊。
殿門關閉,李承乾看著放置在一旁的長凳,一言不發地俯身趴了上去,任由內侍用繩索牢牢地將他的腰、腿綁縛在長凳上。
“將太子杖三十。”
內侍上前為太子口中送上了軟木,以免待會兒疼痛難忍咬著舌頭。
李承乾咬緊軟木、閉了眼,身後一涼,是內侍掀起了他的袍擺、拉下了他的褲子,暴露出那片即將受刑的皮膚。
行刑衛士分站太子兩側,輕聲道句“得罪”,自木桶中抽出兩根浸泡完畢的笞杖,面色冷肅,準備行刑。
刑罰立即便開始左右交替地落著,殿內一時只有響亮得使人心驚膽戰的抽打聲。吃飽了水的荊條柔韌而沉重,每一記抽過,都會在那養尊處優的皮膚上烙上一道灰白印記——繼而轉為鮮明紅痕。
紅痕很快就嚴絲合縫地排滿了那一小片受刑區域,但數目未完,於是便在已經腫起笞痕道道的皮膚上再次排列落杖,傷處便由深紅轉紫。
太子的衣袍已被汗濕,深透皮肉的尖銳疼痛反覆疊加,愈發劇烈,激得李承乾愈加用力地咬緊了軟木,雙手死死把住凳腿,咽下幾乎溢出齒縫的痛呼,繃緊皮肉扛著那依舊不依不饒的狠厲抽打。
不知是怎麽才熬過了三十記,太子到底養尊處優而且年幼,背後傷痕疊加已造成數道細長血痕,李承乾聽見內侍報告‘刑畢’,繃緊的身體一下子松垮下來,吐掉了嘴裡的軟木,這才發覺方才咬木頭太用力,臉都已酸了。
方才受刑時始終低著頭,此刻,他卻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抬起頭,目光顫抖著搜尋起來,似乎是妄圖再好好看一看那張記憶中總是對他微笑的臉。
“兒……”
聽見了這聲微小的呼喚,那張臉也轉了過來——當然沒有微笑,只是雙目發紅, 淚痕未乾。
“兒辜負陛下教導……兒辜負儲君之位……該…該打……求陛下保重聖躬,不要為兒…傷了身體……”
話音還沒落下,又有淚水自皇帝眼中淌了下來。
這一如往昔的純粹敬愛,在此情此地發出,讓他的心驀地一陣擰痛。
受了刑的太子狼狽不堪,認罪著哀求他珍重身體,這哀傷卑微的模樣,漸漸與記憶中那個聰慧英明的形象、親昵可愛的頑皮笑臉相交織,結合為一個讓他痛心疾首的、殘酷的裂隙——期望與現實之間的裂隙。
你不該是這樣……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你為什麽要這樣?
李世民上前幾步,奪過禁衛手中的笞杖,對著眼前杖痕交織的悲慘皮膚狠狠抽下。
一聲慘呼猛地止住——太子咬住了自己的手臂,忍著身後再次落下的笞杖。
眼見太子身後已然破皮出血,內侍禁衛紛紛跪下。
倘若方才的刑責是國法,那麽現在的責打就是家法了。
方才強忍著刑罰,半滴眼淚未曾落下的太子,此刻已然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約打了五六下後,沾了血的笞杖被擲在地上。
“將太子送回東宮。”
李承乾從淚眼模糊中抬頭,驚慌地伸手去抓阿耶的手,試了幾次隻抓到了衣袖,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
但終究,他的手還是被不敢違命的內侍扒了下來。
太子被內侍同禁衛連攙帶抬地送出了兩儀殿,身後傳來陛下冷冰冰的敕令——
“即日起,停用太子一切印信,東宮禁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