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舉國慶賀公主降世之時,皇后的身體狀況卻陡然惡化。
公主胎中不足,先天體弱,本欲親身看顧幼女一段時日的陛下隻得轉而全心呵護皇后,將公主交由乳母照料,安置在宮中最為氣候合宜、清淨少人之處。
不過皇后這般情形也並非頭一次發生,眾人都覺得總歸還有很大的希望轉危為安,只有李承乾一人明白,阿娘的生命只剩下不到兩年了……
但……似乎也未必?
這一世張蘊古不是就沒有死麽?趙元楷不是提早死了麽?
那麽這一世每人的壽數究竟如何,其實依然可以抱有僥幸心理?
這樣自我安慰著,他便沒有那麽絕望,忙中抽身,去立政殿晨昏奉侍,憑借著得天獨厚的先知經驗,盡早為母后規避了許多醫治的彎路。
待孫真人同眾醫官竭力齊心地又一次救回了皇后,他才又能安下心來做事。
頭一次求見阿舅吃了閉門羹,他並不信邪。
阿舅洞悉人物、不安隱邸,大抵非但猜出他的來意,或許在他朝謁支絀之時就料到他終有一日要來求助——畢竟國舅是少數幾名憑身份不必心懷顧慮又恰恰具備這份能力的人。
猜出了試探之心,那便好辦了。
太子拿出了三顧茅廬的架勢,頂風冒雪也要堅持等候,終於在第三次敲開了府門。
長孫無忌正恰巧有些不適——不知是不慎扭傷還是受了涼,腿疼了幾日。
李承乾入了府,見此情狀,不明道來意,只是親手絞了仆婢們燒熱端來的藥汁裡浸泡著的棉巾,帶著騰騰熱氣地敷在阿舅的疼痛處揉按著。
雖是初冬時分,但長安的氣候不比北地已漸入嚴寒,優渥的府居更遠勝往昔征戰地的艱苦,此刻熱氣一敷,無論藥性是否對症,也叫長孫無忌立時舒服安逸起來,借著窗紙透進的朦朧日光打量起他這個愈見長高的外甥。
比起去歲初七宴廳裡湊近母后耳畔低聲說笑、顧盼俏皮的粉面少年,李承乾如今愈發長開了些,身量與面容都已隱約流露出不似孩子的成熟與硬朗。
太子此刻低眉垂眼,舉止輕緩,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敘著家常,乖巧中仿佛又隱藏著無限的委屈不願教他知曉,服侍得認真專注,不著痕跡地換上了親昵後輩的身份來貼近他這親舅舅。
幾乎立刻就想要繳械的長孫無忌,終於還是製止了即將湧出唇齒的‘你有什麽難處自有阿舅為你一解’的主動承諾。
他在這一刻忽然想起那日用罷酥酪的皇帝無奈中有些咬牙切齒的模樣——“這臭小子實在教人生氣也不是,疼惜也不是。”
那日他問:“此話怎講?”
皇帝答曰:“總變著法子惹人生氣,偏又深諳你喜怒脾性,恰到好處地賣乖乞憐,甜言蜜語任打任罰的,使你瞧見他那聰明靈秀可憐乖順的模樣便發作不得……便是真的打他幾下,他也不畏懼,只是愈發黏起人來,哄得你歡心釋然,舍不得再加責備。”
當時他忍俊不禁,今日切身體會,隻覺得的確如此啊……
長孫無忌眼睜睜瞧著那雙小手按摩完畢撂下他的袍擺,轉而爬上了他的臂膀,輕輕挽住,同時耳畔傳來親熱的呼喚,果真說著些最讓他受用的話——雖然沒有明言來意,卻話語間將一切暗示鋪墊完畢,只看他接是不接了。
果真是比數月前當廷被訓斥得啞口無言時更洞察人心、更沉得住氣了。
長孫無忌終於接了他的話頭,談起朝中的事來。
待太子將參知要務的為難迷惘細細道來,長孫無忌笑道:“以滿朝文武之心度之,殿下是勤勉無錯的。殿下既無錯,又肯屈心周全,於實心用事者來說,何人敢不敬殿下?殿下雖有失慮,人心重將漸附矣,何必如此灰心?”
人心?
這倒是他沒想到的。
蒲州一案後,朝廷風波席卷,人心惶惶之際,他在朝臣心中留下的忌諱陰影,如今確實已漸漸淡去。
擁有人心的接納、擁有聚合賢才齊心戮力的號召,豈非正是統攝之能的第一步?
竟然憑一句話就開闊了他的思路,振奮了他的精神!一念至此,他忍不住更是渴盼他這阿舅出山相助了。
誰知阿舅孤零零拋出這句話後,便又是閉口不言。
李承乾想要再說些‘阿舅大才豈甘空閑於家’之類的激將之言,又自覺班門弄斧,生恐失了誠摯,弄巧成拙,隻得說不出話。
“殿下欲言又止,還有什麽事要說麽?”
李承乾迎視著那雙慈和得同方才一般無二卻也仿佛蘊含著幾分期待之意的眼睛,終於斂袍正身,然後端正莊重地俯身伏拜下去——
“阿舅教我!”
太極宮裡,聽罷這一段經過,李世民面上露出笑意:“所以你就答應了他了?”
長孫無忌笑著點點頭。
李世民笑了笑,又正色起來,道:“不需太過盡力,凡事你只需點撥一二即可,免得他形成了依賴。”
長孫無忌點點頭:“自然,自然……”說著話,瞧見皇帝仿佛有些心事似的,於是關切起來。
李世民沉頓少頃,才輕歎道:“我曾經嬌慣寵溺得他太過了。經過那麽大的教訓,我實在不敢再因私心而耽誤了他,耽誤大唐的將來……他是儲君,天資過人,豈能成為一個依賴父母懷抱的孱弱之子?”
“我明白……”長孫無忌垂首,注目向皇帝案頭鎮紙下即將成文的一篇《金鏡》。
他知道,皇帝從未疏忽以興亡盛衰事映照自身,如今寫成此文,內中深思遠略,正如他磨礪儲君。
這番考慮心懷廣大不假,但他偏偏又從陛下的語聲神情中品味出了幾分微妙的惆悵——昔日寵溺愛子,皇帝自身自然也是享受的,如今為之隱忍,非但要隱忍著情感豐沛愛子情深的天性,還要隱忍太子終將在這嚴厲無情之下疏遠乃至生怨的結果。
放眼古今,君儲之間的關系總是複雜的,昔日承乾待君父那般近乎純粹的父子天倫實在極為稀罕。這份誠摯的敬愛,其實只要陛下想,隨時都可復得。但陛下寧願付出一己私情,以換得愛子榮耀的將來——這怎能說不是一種深沉慈愛呢?
他明白,但他無話可慰。只因眼前這位陛下從來直面艱辛苦痛,不喜藏身僥幸或是自欺欺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太子並不知道,他朝思暮想又不敢求教的那個人從來就在密切地關注著他的動靜,不知道那人常常私下裡喜悅著他的進步……
他只知道,自從那次傷心的經過之後,那人再也沒有和他有過尋常父子般的親近。他每日晨昏定省,那人也只是回應著,敘談的話語總是平淡中帶著幾分隱隱約約的不耐,話題很快便轉回公事之上……許多次尷尬之後,他便也不再願意以熱情去貼冷遇。於是太子的請安便日複一日地成為了蒼白的形式禮儀。
不久後,東宮內直局奉太子令製作的外袍終於完工交付。
此袍翻領窄袖,整件是黑紅兩面,花樣以相近顏色略顯光澤的江南貢絲繡成,頗為含蓄內斂,細看方知其華美精致。
李承乾取在手中仔細撫摸上面的紋樣——這長袍是去歲他悄悄命人製作的,用了前時禦賜的貢物綾彩作衣料,準備在某一日給阿耶一個驚喜。為了準備這個驚喜,更以防被人泄露,他借捏肩捶背之機親自偷量了阿耶的肩寬和臂長……
可現在時移世易,阿耶和他……
回想著阿耶刻意回避他的親近時的樣子,耳中間雜著青雀的譏刺,越想越覺得阿耶的確是對他有了厭煩的意思——若真因為對他余怒未消,厭屋及烏,不肯受他的禮物,那就真的難堪到無以複加了……
左思右想,終於決定假托晉王之手來送這件衣袍。
李治尚在幼年,聽了大哥一通委屈巴巴的請求,加之此事純乎好意,便也答應了假稱自做代為送出。
他答應得乾脆,做得也乾脆,翌日就將衣袍送到了阿耶那裡。
李世民見幼子小小年紀有如此細膩的孝心,不由欣喜非常,立刻穿在身上試了試。
一試之下,見非常合身,他不由更是喜愛,整整一日都舍不得換下。
晚間太子到立政殿探望阿娘順道請安,瞧見阿耶很是喜歡這件外袍,穿起來更襯出偉岸瀟灑的氣度,光彩照人,也不由開心,忍不住多看了好幾眼。
李世民聽太子奏稟了近來參知的事務,但有問詢,太子也都對答如流,言語間對於朝政、吏員已經頗有深知遠見,奏對之時更是分寸得宜,不由很是滿意,言辭溫藹地勉勵了幾句,待太子恭恭敬敬行禮告退時,又忍不住叮囑著太子‘注意歇息保養、莫要累倒自己’。
李承乾很是驚喜地回應著阿耶的關懷,退出殿外,出門時仍不忘戀戀不舍地再朝那件新衣看上一眼。
這讓李世民不由察覺起今夜太子頻繁投向自己的目光……仿佛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衣裳——皇帝不由順著念頭打量起自己身上這件新袍,映著燈光,清晰瞧見了袍面上的暗紋圖樣。
這圖樣並非尊貴者穿戴上常用的那些如團花、瑞獸之類吉祥華美的圖案,而是春筍。
宮中幾乎沒有過這樣的例子。
獻給貴人之物,圖樣總是十分講究,況乎此袍乃獻給當今至尊、九州共主,更不知經過了多少謹慎考究——只怕光尚衣局就審查不止三遍,獻到內侍監那兒又要過一次關才行。
平日裡皇室衣袍的圖樣、繡法,乃至熨燙香薰均有規製,沒人閑來找事地去私做主張變上一變,除非得了特別吩咐。
像這樣大膽的新意,既可以有好的說道,也可以被揪出不敬的意思,現在既然用了,必然是受到了特別指示。
春筍……
皇帝的心頭忽然浮現溫馨的一幕——
“這道祥雲好看。”依賴在阿耶身邊的太子撫摸著矮床錦席上由銀白絲線繡製的一道祥雲。
那時的他則笑了笑,說道:“這種圖案我早已經看膩了,倒是更喜歡春筍一些。”
“春筍?”
未等太子發出猜測,他便攬住愛子的肩,帶著幾分憧憬地說道:“春筍使人想起萬物競發的勃勃生機,又可象征天下人才如同雨後春筍,投效朝廷。”
“那阿耶為何不叫尚衣局辦來?”
“只不過隨心一想罷了,轉頭就忘了。”
皇帝的手不禁在又落在春筍的暗紋上,摸了又摸,心頭一陣暖意,間雜著幾分酸楚,使他的目光愈發柔和起來——
“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