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由夯土和木頭堆砌而成,屋頂蓋有層層茅草,在不大不小的院子裡,一側搭了幾圈竹製柵欄,柵欄裡圈養了十幾隻雞鴨。在茅屋右側的一大塊田地裡,原本就種植了許多桃樹,趙駰來到此地之後,更是特意照料這些桃樹,精心為它們澆水、修剪枝丫、松土除草。
已至季春,桃樹迎來了開花的適宜氣候,蓓蕾紛紛舒展花瓣,花蕊也衝破了花瓣的層層包裹,徑直沐浴和煦的春光。
一片桃林,放眼望去,一大片的桃花競相綻放,好似衣著粉色的豆蔻少女,在春風中爛漫地微笑。
趙駰鍾愛這一大片的桃花,不僅僅是因為它明面上的美,也源於他的母親章蓁蓁的閨名,他的心底對桃花存在著一份別樣又細膩的感情。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這首桃夭詩,最初是一位詩人祝賀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出嫁的即興之作,慢慢地,它演變成了一種美好的寓意,祝願待嫁女子能擁有如桃葉般茂盛嫩青、如桃花般綺麗絢爛的美滿婚姻。
可萬分遺憾的是,趙駰的母親,章蓁蓁,尚在閨閣時,倒是宛如夭夭桃花般灼灼其華,可出嫁後,卻名不副實,空有蓁蓁桃葉,而不能有蕡其實。
趙駰喜歡一個人坐在田埂上,靜靜望著不遠處的鮮豔桃花,很多時候,他會觸景生情,傷感他母親遇人不淑的悲劇,怨恨他父皇寵妾滅妻的薄涼。
這三年裡,趙駰時不時地會想起遠在鹹陽城的父皇,他不止一次地想象過,有朝一日,他可以重新站在父皇的面前,和他面對面地說話。
趙駰暗自發誓,若真有那一天,不論如何,他都一定要開口問他的父皇:敢問父皇,你對我的母親,到底有沒有過夫妻之情,你對我這個兒子,又有幾分父子情呢?
這個問題在趙駰的心中醞釀了很多年,或許從他記事起便有這個想法了,但他從不敢把它說出口,因為他怕這會惹得父皇不高興。
趙駰很清楚,若是父皇肯施舍給母親哪怕一丁點兒的愛,母親也不至於夜夜獨守空床,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的丈夫和別的女子你儂我儂,淪為一個他人暗地裡恥笑的棄婦。
趙駰捫心自問,他其實也並不是有多嫉妒二弟趙驪,嫉妒他能一直擁有來自父皇的慈愛和關懷,他只是真的很想得到些許父愛,哪怕它隻佔有趙驪唾手可得的十分之一。
在章源德拔劍自刎後,章氏被判誅三族,滿門棄市。
章源德和章蓁蓁倆兄妹的父親,章域承,當時還佔著太尉的軀殼,本就老病纏身,行將就木,經不住章家倒台的噩耗,驚懼而亡,倒也用不著上一回鹹陽刑場了。
但在最後關頭,皇帝趙賚特地下了詔書,赦免了章家的兩個女兒,章檸薰和章檸苡,令她們兩人隨廢太子趙駰遷往雲中郡安置。
趙賚自己也說不清他為何動了如此惻隱之心,或許是感念與章域承、章源德多年來的君臣之義,或許是出於對章蓁蓁的隱隱歉疚,畢竟夫妻多年,再沒有愛,也還殘余著或多或少的情,又或許是憐憫兒子趙駰,不忍他一人獨居於雲中邊塞,便將他的青梅章檸薰安排到他身邊,順便又赦免了不過十一歲的女娃娃章檸苡。
章檸苡歷經家庭變故,跟著姐姐和姐夫來到雲中郡後,一下子懂事了許多,自覺褪去了從前作為丞相之女的嬌貴和高傲,和僅剩下的兩位親人一道,學著當地黔首那般,織布種地,飼養雞鴨,日子過得倒還算平淡、安穩。
四年時間倏忽而逝,章檸苡滿了十五歲,及笄了,到了可以考慮嫁人的年紀。趙駰和章檸薰替妹妹張羅著,花了一些錢,找到當地一個有口皆碑的媒婆,請她負責牽一條紅線。
紅線很快就被牽中了。
廷尉石炳暘的堂兄,也就是雲中郡首富石遠珍,家中有一子石秀軒,排行老七,為石家老爺石遠珍的一名侍妾所生,和媒婆明說了,他想要娶章檸苡做妻子。
“石遠珍是雲中郡最有錢的商人,他有個堂弟叫石炳暘,在京城鹹陽當廷尉,你們應該是認識石廷尉的。石秀軒是石遠珍的第七個兒子,生母是石家的一個普通侍妾。不過,石家那爺倆兒都表態了,若是章家二女子肯嫁過去,石家出的聘禮保證能鋪滿從這間屋子到石家府門的一路。只是不知,你們二位對這門婚事有什麽看法,或是還有什麽要提出來的要求?”媒婆憑著多年的牽線經驗,覺得這是一門十分不錯的婚事,不禁興高采烈,立馬將這一好消息轉告給趙駰和章檸薰,同時試探他們倆人對這門婚事的態度。
章檸薰來不及自個兒思考這門婚事的好壞,便習慣性地看向一旁的趙駰,想要征求他的意見。
對於已經家破人亡的章檸薰來講,丈夫趙駰就是她的天,支撐著她的一切,使得她還剩有一絲活下去的勇氣,他說什麽便是什麽。
趙駰思考片刻後,乾脆利落地回答道:“只要石家能善待章檸苡,我就沒有其它意見了,我不圖章檸苡嫁人後能有多大富大貴,她余生安穩就足夠了。”
媒婆見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忍不住捧腹大笑,又樂呵呵地確認道:“那這門親事,就這麽定了?我馬上回去,跟石家說說。”
“定了,擇吉日,把婚事辦了吧。”不知為何,趙駰總覺得媒婆這如響鈴般的笑聲很是刺他的耳,他聽著很不習慣,甚至覺得有些厭惡。
媒婆心情大好,正在興頭上,察覺不到趙駰微妙的神色變化,自顧自地吹噓道:“其實啊,這門婚事確實是良緣,我呢,多方走動,費盡口舌,才為小女子尋得這般金玉良緣,著實辛苦了。公子不愧是做過當朝太子的,為人這麽爽快,我這個老婆子……”
趙駰心裡一驚,生怕眼前這個口無遮攔的媒婆將會繼續蹦出什麽敏感詞來,便立馬打斷她的話,大聲說道:“我去打點苡妹妹的嫁妝,就不陪你嘮嗑了,你請回吧。”
“多虧了婆婆,苡兒才能尋得這樣一份好姻緣。這些日子,我們確實勞煩你了,這是一點兒小心意,請你笑納。”章檸薰連忙圓場子,掏出隨身帶著的十六錢,將其一股腦地塞到媒婆手裡,使得現場氣氛不至於太過尷尬。
“那行,那我先不打擾你們了,我那兒還有好幾樁要相看的姻緣, 有好幾個女子正等著我給她們尋如意郎君呢。”見趙駰沒個好臉色,媒婆本來有些慪氣,可立馬就有十六錢拿到手,她那褶皺的臉上又爬滿了近乎誇張的笑容,也懶得較真趙駰那氣衝衝的態度了。
章檸薰強作笑臉,客客氣氣地送走媒婆後,又連忙回到屋子裡,瞅見趙駰正默默坐在炕上,埋著腦袋,臉色甚是難看。
趙駰聽到腳步聲,抬起頭,衝著妻子笑了笑,盡量不把自己的負面情緒傳播給她。
“雲中郡在北秦國土的最北邊,這兒的人,大多沒念過書,不識得幾個字,他們根本不懂什麽朝政,一張大嘴巴,想說什麽,就直接把話說出了口,都不帶腦子三思的。”章檸薰邊走到趙駰身邊,和他並排坐著,邊盡力安撫好他那顆緊張不安的心。
“不知不覺,整整三年過去了,其實我早就認了命,什麽權勢地位,都給他們便是,今後,他們再怎麽鬥,只要不把血濺到我身上就萬事大吉了。只不過,我還是讓你受委屈了,如今我一介黔首之身,根本給不了你什麽好的。”趙駰噙著淚水,看向章檸薰的眼神裡滿是歉疚和無助。
“我有什麽委屈的?能留住一條命,和你做一對布衣夫妻,我就已經很滿足了。我們現在,自己種幾畝田地,養些雞鴨,把日子湊合著過下去,其實也挺好的。”
趙駰破涕為笑,緊緊抓住章檸薰起了繭子的雙手,又騰出一隻手來,理了一下她有些凌亂的鬢發,一顆心想得更通透了些,或許,如今這夫唱婦隨的平凡日子便是他趙駰的禍中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