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安打開看了看,作惶恐狀拜伏在地:“臣有罪,馬上責令下面去督辦。”
皇帝冷著臉哼一聲,站起身離開,眾太監趕緊跟隨而去。大太監懷恩臨走笑眯眯地對萬安說:“閣老,您可要用心辦事。”
“那是自然。”萬安不動聲色地回道。
3個閣老出宮,劉珝當先走了。劉吉跟在萬安身後,他見劉珝走遠,低聲對萬安說:“下面該怎麽辦?”
萬安腳下邁著方步不停,口中道:“該怎麽辦還怎麽辦。皇帝難道把我們全罷免了不成?罷免了我們他找誰來替?找的新人還不如我們呢。”
劉吉笑一笑,想說啥但沒說,畢竟他外號劉棉花,為人處世是一點風險都不想擔的。
深宮之中,皇帝和萬貴妃聊天。大部分時間是萬貴妃在隨意說些宮裡的長短,皇帝只是聽,偶然說兩個字。每當皇帝說話,萬貴妃總是含著笑,靜靜地等著他慢慢說完。
只聽皇帝說道:“安南,軍需,文官,可惡。”
萬貴妃聞言給左右侍候的宮女使個眼色,讓她們退下。而後輕聲對皇帝道:“臣妾在深宮之中也多少聽到些風言風語,說是有些文官串聯了。”
她說到一半停下來,目視皇帝,只見皇帝點點頭,萬貴妃才接著說道:
“破局之道,譬如庖丁解牛,以無厚入有間。以前有汪直做這把解牛刀,他這會兒使性子跑去打仗了,怕是要再找個合適的。”
萬貴妃見皇帝面色平靜,於是告罪道:“臣妾失言,談及政事。”隨後不再多說一句朝堂的事。
成化皇帝沉思片刻,拉起貴妃的手說:“陪我,走。”
兩人一起在禦花園散步。
皇帝40多歲了。萬貴妃年齡比他更大,已經上50歲了。兩人老夫老妻,於危難之時相交、相知進而相伴,始終不離不棄,堪稱相濡相沫不忘於江海。於帝王之家這份持之以恆的恩愛分外難得。
此時在秋日的花園中,陽光燦爛。兩人對視,見彼此的眼角都有魚尾紋,再是高超的妝容都無法遮掩。
皇帝歎息一聲,對貴妃說道:“愛妃,老了。”
“陛下也老了。”萬貴妃深知皇帝性情,說話並不避諱。
皇帝道:“太子,還小。”
萬貴妃鳳目微睜,沒有答話,只因這太子並不是她生的。
皇帝又道:“給,太子,鋪路。”
5個字,三句,一句比一句沉重。
萬貴妃沉默片刻,釋然。她面朝眼前的花木,說道:“這秋天的花草,是一年裡最後美好的時節。等到冬天,它們都要枯萎了。臣妾......“
轉身望向皇帝,笑眼中淚光閃爍:“臣妾歲數大,必然走在陛下前頭。太子的事我不關心,隻願在這秋天裡感受夕陽的美好。”
兩人執手並肩靜立在花園角落,四周的太監離得遠遠的,無人敢打擾。
錦衣衛總衙密室。
不戒和尚守在門口,室內三個人:李四有,戚奉先,儀琳。
這會兒儀琳的頭髮已經留長了,不再是個尼姑,看起來風姿卓越,氣色也好了許多。儀琳先匯報:“大人,這個月的錢多花了好多,都是往南邊安排的。”
說完,她遞上明細。
李四有接過來,並沒有細看,隻誇讚儀琳道:“你能頂住趙千乘不給他錢,乾得好。”
又轉而問戚奉先:“宮中懷恩沒傳出消息嗎?”
戚奉先道:“我挑了些南邊文官乾出的破事,一邊給陛下送過去,一邊也給了懷恩一份。懷恩隻傳出來一句話:這幾天皇帝似乎一直在考量什麽大事,不好猜度。”
李四有擺擺手,沉聲道:“咱們不要去窺視人君,這不是為臣之道。懷恩有沒有消息無所謂,我們慢慢等。”
“難道一直等著南邊局勢糜爛?”戚奉先忠君愛國,實在看不過去某些文官乾的破事。他掌控錦衣衛的情報,本人又家傳兵法通曉兵事,深知目前的安南局勢已經很不妙了。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奈何。”李四有歎息,“我們暫且只能將知道的消息報上去。”
戚奉先恨恨地以拳砸掌,罵道:“恨不能殺盡這群誤國之輩!”
旁邊的儀琳被他嚇一跳,一雙妙目在戚奉先臉上轉來轉去。李四有在一邊見著了,忽然若有所悟,於是故意高深莫測地笑言道:
“深秋固然是花木凋零的開始,但也是瓜熟蒂落的時節。水到渠成,不亦美哉。”
大笑三聲,出門去拍了拍不戒和尚的肩膀,悄悄在他耳邊問:“你瞧戚奉先這小子怎麽樣?”
不戒和尚張大嘴剛要說話,李四有知道他必然聲如洪鍾,趕緊一把捂住和尚的嘴,將不戒拖到遠遠一處角落,然後跟和尚小聲說了許多話。
說完話,李四有忽然朝著身後一顆大樹說:“不嗔師太,你也聽見了,你覺得這事怎麽樣?”
不戒的老婆酷愛偷聽,她果然躲在大樹後邊,這時候不情不願地出來說了句:“我看行。戚小子比不戒禿驢強多了!”
這話十分隱晦,然而不戒和李四有都聽懂了,一起嘿嘿笑。
安南的局勢果然如戚奉先所料,漸漸形勢不妙。
10月9日。
張懋汪直率主力出鎮南關越過諒山往安南諒州府攻擊。同時,沐瓚自雲南率正軍1萬5千,輔兵並運糧民夫3萬向宣化府方向攻擊。
沐瓚軍為偏師,實力不足,被安南重兵3萬拒於宣化府之外。雙方戰況平穩,陷入對峙,都在靜等東邊決戰。
張懋有北方精銳2萬5千,南方選卒2萬,廣西狼兵3萬。北方來的戰馬病倒許多,精選出千余匹藏在大軍之中作為殺手鐧。
安南王黎灝料到諒山不可守,隻留輕兵在山間虛張聲勢,集結主力8萬在諒山府城外設下軍寨以待明軍。
西廠番子並錦衣衛及軍中探子察覺到情況,將安南軍的勢態上報。汪直聞知大喜,說道:“竟然敢棄諒山險要而不守,要跟我們正面決戰,這不是找死嗎?”
帳中眾將聽說不用在山間糾纏,都說安南王黎灝不通軍事,狂妄自大。唯有主帥張懋面露深思之色。
吳夢達察言觀色,悄悄問道:“大帥,可有不妥?”
張懋閉眼片刻,睜開眼說道:“老弟,你家也是將門,可曾聽說過元朝開國時期征討安南的故事?”
吳夢達在腦子裡使勁回想他爹教他的東西,好一會兒,栗然而驚道:“沒想到黎灝的野心這麽大!”
汪直在一邊見他們似乎在討論戰事,而且看起來神色沉鬱,過來問張懋:“出了什麽事?”
張懋索性令人在大帳中掛起地圖,指著地圖給眾人講解當年元朝征安南的舊事。
元軍展開戰略大迂回,欲要4路滅宋。其中1路經過安南。
安南正面戰力極弱,完全不是元軍對手。正面決戰吃了大虧,最初一戰被滅國。後來他們等元軍大迂回北上去滅宋,又重新造反覆國。
蒙元滅宋後再次來征討安南。安南人知道正面打不過,使出了奇招,反而兩次打敗元軍,還斬殺了元軍副將和許多高級將領。
弄得元帝忽必烈只能放棄征討,讓安南名義上服個軟,最後不了了之。
當時的大元朝幾乎蕩平域內,安南以小國而獨存,激發了民眾極大的信心。從此奠定了愛造反,不投降的心態。
所以在永樂年間,大明需要集結重兵反覆征討4次,安南連敗4次才終於被滅國。
就這,以後的幾十年間安南人不斷鬧事想重新獨立,正好碰到了宣德皇帝和他那些喜歡省錢的大臣們,在他們眼裡安南儼然雞肋,於是主動棄了。
這些安南人又又又復國了。
張懋說到這裡,眾將想著安南抵抗之心如此熾烈,各個心情沉重。汪直不耐煩地說:“這些我知道,我們這次來就是要砸碎他們的雞蛋殼。先說說他們對付蒙古人的奇招。”
張懋側目吳夢達,問他:“你能講嗎?”
“大概知道。請試之。”吳夢達慨然走到帳中央地圖前,開始講解。
“所謂奇招有3,第1招:堅壁清野。元軍來,安南軍不戰而退。此地天氣潮熱,元軍都是北方人,人馬皆不適應氣候水土。只需要拖2個月時間,元軍後勤匱乏,士氣低落,士卒戰馬生病,必然難以支持。 ”
“第2招,追擊襲擾。等元軍不得不退,以輕兵藏於沿途山林之中,日夜襲擾,重點打擊元軍戰馬,等元軍戰馬皆死,則戰力十不存一。”
“第3招,關門打狗。諒山險要乃是元軍退軍必經之路。元軍前期進軍順利,在此地留守不多。安南人反擊之前,提前派重兵襲擊諒山,提前卡住此地。最終,元軍兩次南征損兵折將。”
汪直醒悟了,喊道:“所以他們故意棄了諒山,等著我們主力一頭鑽進圈套?”
帳中眾將皆被深深震撼,沒想到小小安南膽子如此之大,居然想全滅南征大軍。汪直在北方打過兩次仗,算是粗通軍事,他見張懋似乎不是特別憂心的樣子,問他:
“張帥可有破解之法?快快道來。老子要給這群猴子來個雞犬不留!”
張輔在心中盤算許久,緩緩道:“辦法是有的。本來我軍兵力不足,南征還需要黔國公那一路配合,但黎灝狂妄自大,反倒給了我們一個機會。但......”
“機會只在五五之數。”
“打仗哪有不冒風險的。五五之數夠了!最怕憋得我們打都不能打,只能退兵。”汪直只是監軍,他說話有點越權。
張懋現在和汪直混熟了,知道他性子,笑一笑說:“所以說黎灝給機會啊。今日的形勢和元朝那時候不同,你剛才那個‘憋’字說得好。黎灝如果硬憋,我們還真沒招;他既然要打,那我們就打!“
決心下定,眾將一起討論戰略細節。汪直想一想,提議把大戰略送往京師給皇帝一份。張懋也就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