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有驕驕二氣養在胸,哪裡能被他嚇住,說道:
“既不是官,也沒犯法。莫非趙大人看我是個人才,打算派我出塞刺探軍情?”
“想,再想,仔細想。”
趙大人簡直無語。
對面少年作深思狀,良久後說:“必定是錦衣衛看我有點錢財,想來打秋風,直說吧,要多少?”
趙千乘猛一拍桌子,粗厚的手掌震得菜盤晃了晃。房門咯吱推開,那長隨搶身進來緊張觀望,又輕輕帶上門出去。
看對面少年似笑非笑的樣子,趙大人醒悟。不再試探,雙手按住桌沿,目光如刀,背書一般一句一句念道:
“李四有,虛歲十七,出生年月未詳,父母雙亡。十二年前,由華山派掌門嶽不群帶入華山派,八年前被收為華山弟子,當年即交由玉泉觀撫養,原因不明。無道籍,平日喜著道袍。天生聰慧,兩年前,以十五歲弱冠之齡縣考頭名,為華陰縣生員。“
停下片刻,加一句:“其中疑有不法交易。”
對面李四有面色不變。
“聚家產田地兩千余畝,聚眾兩百余人,削木為兵,行操練行伍之事,並於今年結社,名洪興社。其人與華山派玉泉院關系神秘,尤可怖者,其名下各莊孩童人人識字!”
趙千乘停下,目光中帶著疑惑、驚訝,還有一點點欽佩,問道:“你想做甚?”
李四有悠然聽他背書,見他終於問到關鍵處,開口答:
“不就是想問我,欲造反否?請教趙大人,何不食肉糜?”
趙千乘讀書不多,卻也知道這典故。但不知這少年何意,默然靜待他下文。
李四有道:“天天吃肉,自然想著別人也吃肉。趙大人天天查造反,自然看著人人都似反賊。我想做甚?我不都擺在明處明明白白給你們看過嗎?還看不懂?”
“我不收錢讓各莊的孩子都識字。太祖高皇帝當年為了讓窮孩子讀書,不也在全大明朝辦過社學?現在都沒了,就剩下收錢的私塾。“
“我讓莊客農戶搞幫扶互助。太祖高皇帝為了養孤寡嬰幼,當年也在全大明辦過贍養堂。現在也沒了。就剩下些良紳偶爾開個施粥鋪。”
“我讓莊戶的孩子拿著木棍訓練。太祖高皇帝開國就在推行保甲法。現在又是什麽樣子,你懂的。”
“開國百年,有些人肯定說高皇帝那套根本行不通。明著不敢反對祖製,暗裡偷偷改掉。你們錦衣衛不也把當年剝皮實草的老手藝扔了嗎?”
“我想做甚?我想的很簡單,既然高皇帝的一些願望很好,我變著法的把事做成不行嗎?我做這些事情,明明白白的做,哪裡違反大明律,告訴我!”
趙千乘如遭雷擊,腦子裡嗡嗡響。
反覆盤旋著一個念頭:這真不是造反?造反有這麽大方給人看的?這少年所作所為形同妖孽,不是大奸就是大賢,當年王莽造反前也這樣!
細思少年話語,每一句都沒法反駁,抬出祖宗來誰能抗住!
那句剝皮實草勾起無限回憶,想起離京前指揮使大人的吩咐還有成化皇帝的意思,莫名心跳。
李四有話見已經說到這地步,既然已被錦衣衛盯上,一些計劃乾脆放開乾。他說:
“我想請趙大人幫個忙。”
趙千乘不語。
“請你們錦衣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後邊我要乾些可能違反大明律也可能不違反的事。不過,反正也不是啥造反的大事,你們錦衣衛能不能抬抬眼,放過?”
趙千乘還是不語。
“朝廷編制在縣城也就知縣、佐貳那麽幾個正式的官,下面十幾個本地吏員,再下面一大堆編外雜役。我想三五年內把這些雜役都換成洪興社的人。”
識海深處陽光明媚的少年輕輕哼唱,李四有堅定有力地說要換人,輕松愉快似要在自家地裡拔掉幾茬雜草。
對面趙千乘已激起驚濤駭浪,這特麽還不是造反?馬上就要架空全縣上下,到時候一聲令下全縣皆反,順手砍死幾個官玩一樣,再然後......
對面少年神采飛揚不可一世的樣子,沒見過造反這麽囂張的。
但趙大人知道,少年後邊還有話。
李四有接著道:
“華陰父老苦貪官汙吏久矣。朝廷的律令下來,這些官吏為了撈錢層層加碼。咱把下層的雜役全換掉,中間的吏員也換幾個。沒有爪牙,十幾個官吏還撈個屁,老老實實吃朝廷俸祿去!”
“大明朝不給雜役發俸祿,他們只能靠壓榨鄉親們撈錢。咱給洪興社的雜役發錢糧,讓他們守著本份。華陰縣上下鐵板一塊,朝廷要辦的,咱給辦的漂漂亮亮,當官的想加派,門都沒有。”
“這事還要麻煩你們錦衣衛抬眼放過,咱換雜役,大明律可沒寫不準換。趙大人,給個話?”
趙千戶冷冷道:“沒話!”
“我懂。”少年開心地說,“官場規矩,不反對就是同意。”
這意思就當他答應了。
趙千戶臉都黑了,我答應你個錘子,但凡抓住你欺凌鄉裡橫行不法,老子弄死你!不意間,他似乎忘記了抓造反的大罪。
李四有起身。
“那我就不吃飯了,先走,不送。”
趙千乘目送少年離開,等到長隨小心翼翼進門,黑著的臉突然笑了道:“來,坐下把涼菜全吃完,熱菜退掉。老子看他怎麽死!”
咬牙切齒乾起了涼盤。
李四有下樓,隻覺一身輕松,反正已擺明車馬,那就放手開乾。
老子堂堂正正不犯法,看老子怎麽死!
趙千戶自京城而來身負使命,新官上任三把火,本來應該在西安府大乾一場,聽到急報以為能辦個謀逆大案於是匆匆趕到華陰縣,沒想到是這般情形。
有謀逆跡象,但是王莽還沒有篡漢,還是個準聖人,且等著,先抓住證據揭破李某假仁假義的狐狸尾巴!他這邊安排人手盯住洪興社一舉一動,沒想到李四有動作比他想象還要快。
三日後,洪興社員全體出動,進入勢力范圍以外周邊村莊走親串友。
此時剛入冬,正是短暫的農閑時間,先不急著擴大社員隊伍,抓緊搶地盤。
零散自耕農只是順帶,願意轉移土地更好,不願意也無所謂。工作重點放在各村大小地主身上,李四有深刻認識到那些地主多余的地才是關鍵。
大明朝派徭役按田地分級,自有不同的徭役核算檔次。
勸說那些地主卡著數目賣出超檔的田地,給自家降低徭役檔次。大小地主們已經被備邊運糧整的半死不活,聽說賣地給洪興社後,能幫忙減徭役,一個個先後被“勸服”。
現在全面替換衙門的雜役還不是時候,洪興花錢強行幫官員搞廉政,最後便宜其他的大小地主,人家得了便宜還不感恩。
只能先收一部分地,讓衙門差役幫著禍害地主兩三年,順水推舟再收一部分地才是上策。以後等田地收的差不多,再把雜役們一舉拿下。
來年適逢朝廷三年一次的科考大比,全華陰百十個秀才十中取一搶鄉試名額,李四有在八股上懶得下功夫,縣考只是上等,使銀子拿到個名額。
八月初九,太祖生日第二日,掐點趕到西安府,走過場一般速進速退考完走人。
鄉試三十取一,他以為必不中。
榜也不看直接回華陰縣忙著指揮洪興社搶地。卻不料主考官正拿著他卷子和幾個副考官議論,此時前面的名額已經確定,就差這最後一名待決斷。主考問:
“此卷不上不下,取中也可不取也罷,諸位意下如何?”
有考官道:“不如取來原卷觀看再議。”
當下丟開撰卷取原卷,沒拆糊名,先看字一眾考官讚歎不已,都道好字,當取。
又有考官忽道:“我知道這是誰的卷子。此乃華陰縣玉泉院四有真人的字!我家裡有本他手抄的《道德經》。”
眾人愕然,沒想到居然是個假道士來考科舉,拆名一看,果然李四有。主考道:
“既如此,黜落罷。讓這位四有真人,且去修道!”
一錘定音。
士林諺曰:“金舉人,銀進士。”
中舉人即可做官,而且舉人錄取難度三倍於進士,故有此諺。李四有窩在華陰縣田地事業蒸蒸日上,沒料到自己本來可以成就十八歲中舉的偉業,這可是能載入縣志的,被人黑了。
當初守拙老道瞞著他一兩銀子一本《道德經》賣的開心,賣書的銀子又借給嶽掌門,他們得了便宜,倒霉事卻落到李四有頭上。
田地數目巨增,李四有請教守拙道長,打算把田地分給玉泉院、華山派一些。道長說:“玉泉院的田夠多了,華山派你也不能給。”
又解釋說:“我玉泉院幫襯,你憑本事自己置辦的田地為何要白送華山派?升米恩,鬥米仇。”
李四有大悟,轉而打算送三百兩銀子給嶽掌門作華山派開山收徒弟的賀儀。
隔天背著幾十斤銀子上華山。
山門裡比從前熱鬧許多,收回產業後嶽掌門乘機在各村莊收了三十幾個根紅苗正的少年死忠子弟。此刻新弟子們在場中練基本功,令狐衝一副大師兄的模樣替師父督導,意氣風發。
看到李四有到來,令狐衝還沒說話,眾弟子圍上來招呼他:
“四有大師兄來了!李少俠,是李少俠!少俠三腳定華山!”
顯然之前破門潘家一戰給一眾莊戶少年留下深刻印象,以為偶像。令狐衝憤然,師父師娘出來,知是賀儀坦然收下銀兩。小靈珊十二歲了,也混在眾弟子中練武,尋機找他要禮物。
李四有被這小師妹拉住胳膊撒嬌心都要融化掉,忙說禮物已經在準備,回頭給師父師娘師妹一人一把三百煉好劍,把把價值千金。
眾弟子齊說大師兄偏心,李四有說等你們學劍有成一人送一把。
師父師娘含笑,勞德諾笑得尤為大聲,令狐衝忽道:
“四有師弟腿法精湛,為兄劍法有成,不如和師弟搭手對練,也好給一眾師弟開開眼界。”
李四有本來不想搭理他,見嶽掌門不反對似在默許,索性給他點教訓,說道:
“你使兵器,我空手吃虧。待我尋一件。”
兵器架上有把尋常的棗木槍,槍頭是鈍的,純粹樣子貨。過去取了,在場中站定。對面令狐衝早已躍躍欲試,急急道:“我以華山清風劍法,指點師弟一二。”
言罷,亮開架勢,正是華山派起手以武會友的專用招式“蒼松迎客”。
李四有一笑。
“我會一門槍法,江湖上人人知道的楊家槍。”
只差沒說爛大街。
半弓步,單手長槍一抬遙遙斜指令狐衝。
令狐衝蓄勢片刻,見劍短槍長,對面又成心不搶攻,耐不住,跨步上前欲展開劍法。
那長槍卻如盤蛇吐信突地一彈,磕開他右手長劍。欲退身,眼前紅櫻一晃,槍尖已然頂在自己胸前,一時心頭冰涼,長劍落地面如死灰。
眾師弟師妹哪料到如此之快,彈指之間勝負即分,一時震驚。師父師娘也未料到,對視一眼,嶽掌門道:
“我華山派以氣禦劍,氣為根本。四有天生神力槍法扎實,衝兒內功修習時日尚短,今日落敗不要氣餒,他日內功有成方可與人爭鋒,記住今日教訓。”
李四有猜到師父心思,一笑棄槍,對圍上來的眾師弟師妹抱拳以謝。待眾人散後找師父商談片刻,隨即下山。
小靈珊戀戀不舍,一直送他到山道口再看不到影子,方始回轉。
山道險峻,山風激蕩。風卷道袍,崖下樹木枯黃澗水流淌,雲氣於山腰盤繞,一時江山如畫。
下到山腳,見前方張招弟在等他。
丫頭長大了。一身粗衣漿洗的乾乾淨淨,低頭搓衣角,時不時抬眼一瞄,李四有故意板著臉等她許久。
張招弟終於鼓足勇氣開口:“四有哥,我爹要把我嫁出去。”
“爹說我十七了,拖了好幾年,再不嫁就要賠錢。”
“村裡張財主家的,也入了咱洪興社。來提親好幾趟。”
哀切的眼神,不似以往那般靈光閃爍。
李四有沉聲問:
“你不想嫁?”
“四有哥,我想嫁給你!”
丫頭臉漲紅臉,不顧一切。
李四有平日隱有所感卻沒放在心上,聞言沉默。
“四有哥,我喜歡你!五年前你幫我家,打那時候起我對自己說,我要嫁給你。那時候我爹要我嫁人收彩禮,我不答應,我想等你。一直等,一直等,等了五年,現在等不下去了。”
“四有哥,你娶我嗎?”
淚水奪眶而出。
李四有默然。
從前的事情一一浮現,丫頭的過往在心中串成一條線,明白了一些以往沒明白的東西。識海深處陽光明媚的少年在輕哼歌謠,這一刻他的內心平靜如水。
許久許久,他走上前拉住丫頭的手,看著她的盈盈淚眼,輕聲說:
“那就娶。人這輩子又有多少個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