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老卒聚集在一處墩台裡烤火,分派個年輕的小卒去放哨。
寒風迎面,小卒子裹緊單薄的棉衣,前方草原上有一條長長的灰線靠近,他警覺地瞪大眼睛觀察片刻,忽然抄起身邊的銅鑼使勁敲響,大喊道:
“有騎兵,好多馬!快來人啊!”
老卒們聞聲出來。
有人熟練地抄起火把隨時準備點燃烽火,大部分人竭力遠望。
灰線漸漸靠近,是一匹接一匹的戰馬,怕是有好幾百匹,中間還有些羊群跟著走,馬背上只有幾十號男女,看樣子不像是軍隊。
一個胡子拉碴背負長槍的青年騎馬緩行來到墩台前,舉著塊牌子溫聲言道:“錦衣衛出塞歸來,有請諸位通報開關門。”
正是李四有南歸而來。
青年一雙濃眉,隨即被老卒辨認出:眼前這人就是傳說中的李先生。
戊卒轟動了,隨即快馬向後方通報。
馬連良聞訊飛馬來關城外迎接。親眼看到李四有,他差點老淚橫流,抱住他哭道:“老弟,我以為你死了。這大半年你連個音訊都沒有。”
李四有見他如此也有點感動,輕輕推開他道:“別乾嚎了,先讓我洗個熱水澡,我身上臭。後邊都是救回來的漢人,你給安排安排。”
楊永勝和馮雙全稍後也趕到。
李四有身上有股莫名的氣息讓人害怕,他們待在一邊不是很敢說話。
馬連良定下神來,瞧見他們身後的一群群馬匹,給李四有出主意說最好是賣給朝廷,民間收養戰馬犯忌諱。李四有讓他看著辦。
休息一晚,第二天聚會聊起之前戰事,情況與他猜想的大有不同。
朝廷早早屯兵榆林,卻並沒有和瓦剌主力打決戰。也不知道那瓦剌新大汗怎麽想的,以為明軍不敢出關,他親率主力向西攻打韋州企圖打草谷。
明軍發覺當面敵軍空虛,乘機出重兵奔襲兩百多裡直插瓦剌河套老巢,一戰成功。
等到瓦剌大汗在西邊毛也沒撈著想回家,才知道老巢被端,又不敢和明軍決戰,索性棄了河套地一路往西遷徙而去。
知道這些大概,李四有不由感歎:“自瓦剌也先死後,其內部爭權奪利,掌權的一個比一個無能。”
他不由得想起率領瓦剌偏師的那個萬戶,真是個人才,然而功高震主,回去後說不定也要被弄死,不知道他願不願意當瓦剌的嶽武穆。
錦衣衛們陪李四有喝酒。
他卻專門找來馬奶酒,說喝習慣了這酒其它的不想喝。筵席間他面帶微笑舉止有禮,再沒有過去那股鋒芒。
但眾人圍坐陪他,時間稍長感覺渾身冒涼氣,不敢久待紛紛起身告辭。
最後也就剩下三個老熟人。
馬連良問他:“你到底殺了多少人?”
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看一眼馬連良閉口不答。
三人連忙告辭。
馬連良邊走邊做算術題,救了五十多號人,怎麽也得屠了三五個韃子小部落,那就是七八百人。轉念又覺得不對,三五個小部落需要他出塞大半年?
忽然他倒吸一口涼氣,加緊腳步再也不敢多想。
李四有靜坐於庭院中,落葉蕭蕭,鳥雀斂跡,竟無一人能與之語。
不知何時,有人闖入通傳,說總兵劉大人親自來訪。
起身迎接,竟然是劉千戶,他因之前軍功直升為總兵。劉總兵也不擺架子,連聲道:“托了李先生的福,躺著分軍功升官了。”
兩人坐下細談。
劉總兵叫劉印強,開玩笑說之前小卒的時候在軍中外號劉銀槍。兩人皆笑。談起戰事,劉總兵知道的更詳細,道出其中原由。
九月,偵騎發覺榆林對面瓦剌主力西走。眾將爭論,參讚軍事的文官王越一力主張進攻。在場的延綏總兵許寧,遊擊將軍周玉要上報朝廷再決斷。
王越有心立功,言道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不可錯失良機。
眾將就聽了他建議,以他為首,領萬余精騎出榆林,逾紅兒山,涉白鹽灘,長途奔襲大舉深入河套。擒斬三百五,破瓦剌老營收復河套。
劉總兵很有些羨慕又有些不平的意思,言道:
“王越是個知軍的文官,朝廷已然有人在議論要給這王越封侯。擒斬三百五十,這功勞在近幾十年算是大功,放到我朝洪武、永樂年間算個屁。三百五個首級就想封侯,這群文官抬自己人轎子吹捧太不要臉!”
又道:“李先生你在大同鎮,單人獨騎殺的韃子超過五百,搶回的戰馬也有千匹。他要是封侯,老弟你也能。”
李四有深思許久,慨然歎息:“我一介布衣要甚麽功勞。隻歎我大明有朝一日要重蹈前宋覆轍。”
語出驚人。
劉總兵聞言四顧,見無旁人在,急忙道:“不要亂說話!”
李四有道:
“之前軍中糧草輜重是文官在管,軍中首級記功也是文官在管,現在文官開始直接領軍指揮了。這一開頭,你說後續會怎樣?到最後可不就是前宋那一套。那王越雖有一時小勝立下功勞,最終必然引發長遠大患。大明朝文官領軍之禍自王越始。”
言之鑿鑿。
劉總兵沙場悍將自認膽氣過人,細思之下卻惶恐難安。
還有些話李四有沒說出來。
河套雖複,卻只是一時之功。朝廷隻佔地不移民,駐軍花費大,不久後必然要撤兵,到最後還是胡人佔據。奴爾乾都司、交趾都棄了,再棄一個河套又何妨。
那些文官就是這麽想的,覺得是賠錢貨扔了不可惜。
他不願再提,卻想起自己在燕山腳下安置的漢人部落,知道其中關鍵必然不能繞開劉總兵。說道:
“我在塞外救了些漢人,他們在老家沒地種,又得了胡人的牛馬牲畜,準備靠近邊塞在燕山腳下放牧。須提前告知您知曉,還望您多加照應。”
略微停頓,直言道:“希望明軍不要去殺良冒功。”
劉總兵滿口答應,問大概多少人。李四有說漢人有兩三千分散成十幾個小部落,部落裡沒胡人男子只有胡人女子。
劉總兵肅然問道:“居然有這麽多。我之前就覺得你渾身不對,有股殺氣。你到底殺了多少韃子?”
他默然不答。
最後開口道:“請劉總兵幫忙遮掩,隻當這事不是我做的。”
兩人又聊幾句,談好了這些漢民會定期來邊關以牲畜皮毛換取鹽茶糧食等事宜。
李四有說錦衣衛也會配合此事,不算走私。
他還給劉總兵畫了張簡圖標識漢人部落大致位置,略微停筆,又加上來土默特附近蒙古人的位置,以及沿途的山脈河流走向。
劉總兵滿腹心事地離開,回去的路上也在心算他到底殺了多少韃子,數字不敢想。只看他畫的地圖,大半年內單騎縱橫不下幾千裡路。
沿途又殺了多少?
李四有既然在劉總兵面前誇下海口,說錦衣衛會配合,似乎錦衣衛是他自家開的一樣。沒辦法,隻好再去找馬連良談。
馬連良聞聽此事倒也沒在意運出些許物資,只是被那兩三千的數字鎮住了。
心算之後,久久不語,再看眼前言語溫和的青年跟見到鬼一樣,心中震撼莫名。他已經下定決心,這事絕對不能外傳。
然而終於有些風聲自塞外傳來。
有些走私商隊去到蒙古部落做生意,奇怪那些蒙古人見到漢人態度特別好,又聽到些消息。自此塞外人屠的名號不僅震懾草原,就連邊關附近也多少有些知道的。
有猜屠戮上萬的,眾人皆不敢信;有猜三五百的;也有猜一兩千的,理由很充足:邊塞墩台的戊卒親眼看見幾十個漢人男女被救回來。
這個數看上去很合理,也廣為人接受。
馬連良聽到傳聞一言不發。
他再和李四有說話不敢像之前那麽隨便。繼馮雙全之後,又有一個話癆症被李四有治愈了。
隨後出了個意外。
李四有帶回關內的那些男女,女的還好說大部分願意留下,有十幾個想回草原,男的居然只有三個歲數大的打算留下來幫邊軍喂馬,其他人都想回去。
李四有問起原因。
男的都說塞外雖苦寒,但自由自在;而在關內他們無地, 只能給別人做仆役。女的說以後想嫁人不容易,還是勉強混日子將來埋在家鄉吧。
李四有知道馬連良盡力了。
那些打算再出塞的,他一人送一匹馬;留下來的女子雖然粗手粗腳長相平常,他言道只要願意相信他,可以跟隨他回華陰縣。
那些女子無路可走,都決定跟隨他。
休整多日,帶回來的戰馬已然安排完畢,他帶著剩余的五十匹馬,馬背上騎著三十幾個女子,連同馬連良、楊永勝及盈娘三人一起上路離開大同鎮南下。
邊民苦北虜久矣。
出城門的時候,聽說殺韃子的李先生要走了,滿城父老來送。
劉總兵也親自來到,特意斟一碗馬奶酒端給他,待他喝完,問出心中疑問:
“李先生大才,以一介布衣做下如此大事。但其中自有隱晦在,既升不了官,劉某也無法替您揚名。大丈夫所求無非功與名,兩者皆與先生無緣。請為劉某解惑:先生為何出塞?”
馬連良想起之前也問過他,在旁邊豎起耳朵聽。
其時邊鎮父老及眾軍士自發在寒風中列道於南門兩側直到兩裡開外,人人都在等他們馬隊經過,隻為近前喝一聲彩。
他環顧四周不願多說,隨口一句:
“只不過是意難平罷了。”
人馬蕭蕭,諸事已定。
劉總兵目送他們一行人遠去,沿途萬眾相送齊聲喝彩。他讚一聲:“大丈夫當如是。”
他自以為懂得了李四有,無意中恍然驚覺:那位李先生今年不到二十歲。